第86章 空寒(六)
江望笙听完,眉头轻轻皱了皱。
宫凝玉眼尖,见此立马朝着莫吹笙行礼道:“掌门开玩笑的,请您别见怪,弟子并非江仙尊的徒弟,只是身边侍候的仆从而已。”
长剑来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早晚的事罢了。”
江望笙替莫吹笙斟茶纠正道:“不是仆从,是掌门师兄的爱徒,资质上乘,品性上佳,这些日子来回奔波确实是辛苦他了。”
江望笙不愿别人看轻宫凝玉,便多嘴补充了一句“资质上乘”。
况且,就宫凝玉的心性与资质,他确实没有夸大。
莫吹笙端起茶杯仔细打量了一下宫凝玉,少年身姿挺拔,根骨上乘,明明只是个少年,可周身却萦绕着一股强大的上位者的气质,隐隐约约有股尊贵的感觉,天潢贵胄不过如此,只是沉稳的性子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莫吹笙小口啜着茶水,心想这也不奇怪了,他们家那个,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想起拐走他们家小师弟的那个人,莫吹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
宫凝玉正合计着怎么将寒毒的事透露给长剑来等人,眼下莫吹笙既然来了,倒算是个好时机。
他装作踌躇不敢上前的样子小声道:“弟子斗胆,敢问药圣,仙尊他的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莫吹笙放下茶盏,挑起一侧眉毛看了一眼江望笙,心说这么好的孩子不收为徒当真是可惜了。
“无事,正如你家掌门说的,这些日子多亏了你,要不然,你家仙尊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照江望笙总想着倒药的性子,他能好才怪!
宫凝玉听他那么说,悬着的心总算往下掉了掉。
他斟酌了一会又道:“可我总感觉仙尊身体有些怪,前些日子给仙尊净手时,仙尊身上总是冰冰凉凉的,睡着时还总冒冷汗。”
这话宫凝玉没有撒谎。
想是失去一次续随子让他尝到了教训,他总想时时刻刻都待在江望笙身边,每次都借着净手的理由轻轻抚摸他手腕骨节上的小痣,反复确认多次,才能让他安心,摸的多了,便也察觉到了江望笙身体的怪异之处。
他知道续随子寒毒爆发的模样,每次江望笙睡沉的时候,都会无形的将自己蜷缩起来,摆出防御的姿态,宫凝玉知道,那是自己前世对他日夜折磨,再加上寒毒侵袭,他已经习惯了,不得不摆出那样的姿态。
只是没想到,送他重来一次,他的这些小习惯竟一时间改不了。
莫吹笙正了脸色,朝江望笙伸出手,江望笙了然,将衣袖掀上去任他把脉。
之前莫吹笙只当他是在风雨夜受了凉,进了寒气,可照长剑来说的,自己那些药被宫凝玉监督着悉数进了江望笙的肚子,小小的风寒,几副药下去就没事了,但宫凝玉说他睡着时冒冷汗,明显不是风寒那么简单。
莫吹笙闭上眼睛仔细把脉,他之前算是忽略了那风寒,如今仔细查探才发现,江望笙体内,确实存在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
那股寒气不是普通风寒所能比拟的,虽然只有小小的一股,却捏不准能对江望笙的身体产生怎样的影响。
莫吹笙越是查探,眉头皱的越来越厉害,良久,他放开江望笙,看了他半天才开口询问道:“你可曾接触过什么至阴至寒之物?”
至阴至寒?
江望笙愣了一瞬,他不知道原主是否接触过,可他前世确实是接触过。
黄泉域的寒毒,侵蚀他的灵力,最难熬的时候,他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整个人好像被拉入了最寒冷的地方,挣扎都做不到。
可后来入了魔域经历了那些痛不欲生的事,他才发现,原来寒毒爆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被锁在寝殿的那一段时间,他甚至想着不如寒毒彻底爆发自己就那么去了算了。
“不能啊,小幺儿身体打小就不好,我们也没敢放小幺儿出去过,他不可能接触那些至阴至寒之物。”长剑来听莫吹笙那么说,大步一跨,捏了捏江望笙的肩膀盯着他问道:“你背着我们出去过?”
江望笙立马摇摇头。
照长剑来对原主的疼爱,他们不会放任原主接触那些危险的东西,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前世自己身上的寒毒了。
前世寒毒没有祛除,到最后,他自己身生绝望,便碎了魂灵,没想到那寒毒竟跟着他一起来了。
莫吹笙想了半天,大手一挥,刷刷写了一张纸,扔给长剑来道:“去把这些药抓来给他,一顿也不要断,等我回去研究一下,想办法给他去掉。”
说完莫吹笙就迫不及待的御剑走了。
独留风林锈黑着脸在那。
不靠谱的师傅,看着疑难杂症就把他忘了。
风林锈叹口气,朝着众人行礼道:“诸位莫怪,师尊就是这个性子。”然后起身对江望笙说到:“前些日子小师叔听闻江前辈病了,一直挂念着江前辈,等他们从魔域回来,定会来探视江前辈的。”说完朝他们点点头,紧跟着御剑离开了。
见人都离开了,长剑来直接将江望笙拎起来,让他站好,然后左右巡视一番无果后,眉头紧皱,魅苓了然,贴心的给他递了根柳条。
长剑来接过藤条,气势汹汹的往江望笙旁边的空地抽了一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江望笙吓了一跳,迷茫地抬起头看着长剑来。
“你说!”长剑来拿柳条指着江望笙,“你又背着我们碰什么东西了!”
江望笙:“……”
天地良心啊,他才刚来,哪知道原主干过什么事啊!
不过看长剑来这架势,看来原主也不是个善茬,估计在空寒派待久了,无聊了吧。
但这关他什么事啊!
江望笙想仰天长啸。
不过他转念一想,他既然入了原主的身体,还答应过原主要代替他活下去,那么原主留下的烂摊子,他是该挑起来的。
江望笙嗫嚅了半天,才开口道:“我没……”
还没说完,长剑来又在他旁边甩了一柳条。
“你闭嘴!你给我好好想想,到底碰没碰。”
碰了……
但那能说吗!
那是他上辈子的事了。
见江望笙乖巧的站在那里瑟缩着任长剑来吼,整个画面看起来滑稽又和谐,像极了民间逃学堂的孩子被家里人抓住教训的模样。
看的宫凝玉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是该教训一下的。
要不然,以他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性子难免不会再出上辈子的事 。
宫凝玉难得没有维护江望笙,任他被长剑来又是恐吓又是教训的吼了半天,最后逼的他连番保证不会乱碰东西长剑来才肯罢休。
等长剑来气消了,寒影他们又开始轮番上阵教训:
“下次,再敢,乱碰,就,哪也,别去了,锁,起来。”
“小幺儿啊,师兄师姐不让你外出也是为你好,你看看你这小身板,这小样貌,给人卖去小倌楼里你都不知道。”
“魅苓!你在对他胡说些什么!”
“……”
一群人吵吵嚷嚷,轮番挨着教训了一下江望笙,又像托付终身大事一般拉着宫凝玉好声好气的说了半天,才肯离去。众人在离去前,还不忘瞪了江望笙一眼。
满满的警告。
江望笙:“……”
他实在是没想到,那寒毒居然这么麻烦。
还有他们为什么对宫凝玉就能和颜悦色的,天知道这少年有多难缠,每次自己眉毛一挑,那少年就知道自己又要逃避喝药了,怪外抹角的教训自己,江望笙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宫凝玉。
等院子里众人散去,只剩他们两人了,江望笙才叹口气落座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没来得及润润嗓子,就被宫凝玉阻止了。
“凉了。”宫凝玉言简意赅,伸手用灵力将茶水加热,托在手里试了试温度,才重新递给江望笙。
江望笙喝了口暖茶,缓解了喉咙里的微痛,舒服的叹口气道:“这么快就灵力入体了?”
宫凝玉点点头,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是仙尊教的好。”
江望笙尴尬的咳嗽一声:“是你自己努力,我没帮你什么。”
说完一转头就看到宫凝玉好奇地拿着长剑来刚才作势要教训他的柳条看个不停。
刚刚长剑来骂累了,顺手将柳条扔在桌上,走的时候也没带走,但宫凝玉总觉得,他是故意不带走的。
目的就是为了警示江望笙。
宫凝玉还未看清楚柳条,江望笙就猛地起身一把将柳条夺过去,“咔擦”将柳条折成两半,然后头也不回的将柳条从院子里扔了出去,然后坐下继续喝茶。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看来是怕了。
宫凝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望笙脸色红了,结结巴巴问道:“你,你笑什么!”
宫凝玉摇摇头,好整以暇道:“没什么,那根柳条不结实,下次我帮掌门重新选根结实的……”
话没说完,江望笙就“蹭”的站起身,连忙回了屋子。
宫凝玉看他落荒而逃的身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虽然害他被骂了一顿,好在寒毒的事算是让他们知晓了,往后自己若是不在了,也有人能惦记着这事。
宫凝玉低头笑了笑,伸手摸索着刚刚他握过的茶杯,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温度,泛着清香的茶杯在他手里转来转去,直到冷却。
夜里,江望笙第一次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原本以为上辈子的事已经离他很远了,未想到寒毒居然还在。
江望笙翻了个身伸出手掌,细细看着掌纹。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了屋内,清冷又寂静,窗户雕刻的兰花活灵活现,影子投射倒地上是,像是天然的水墨画,江望笙饶有趣味的看了一会,忍不住虚虚隔空摸了摸那影子。
那影子被拉的极长,有一块恰好投射到了江望笙手腕上,手背泛着白,手腕却深了一块,江望笙瞳孔一震,猛地收回了手。
刚刚那一幕,就好像他被锁在床榻上的时候。
没有自由,每天面对的都是日复一复的欢好,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明明是那么英俊,可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像是一把刀,刀刀扎在他的要害。那时候覆在他身上的人似是一头不知疲倦的狼,湛蓝的眼睛盯着他的时候眼里除了浓浓的欲望,还加了几分骇人的气息,他将自己拆吃入腹,啃噬自己多年,清楚的知道自己身上所有的弱点,哪怕自己再倔强,他也能让自己欢愉。
被折磨中品尝出的欢愉,那毫无疑问在自己心上扎了一把刀,将自己心脏捅烂。
想起那些回忆,江望笙忍不住将自己蜷缩了起来。
重来的这些日子,他一直避免想起上辈子的那些事,一辈子都时间那么长,他却有大半的时间都是与那人纠缠在一起。
江望笙攥紧拳头,指甲陷入皮肉里,想着通过这样的疼痛能将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他明明重来一次了,可那些记忆就像是一股吸力极强的漩涡,他只是犹豫的在岸边探头看了一眼,就能被拉进去。
每一次都要挣扎很久才能脱离出来。
江望笙全身都细细颤抖着,一边分神告诉自己那是上辈子的事了,一边控制住不去想那些事。
正当他挣扎的时候,他听到窗外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自己屋子里的窗户就悄悄被人放下了。
院子里只有两人,那人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江望笙像是找到了相助的人,他猛地从床榻上爬起来,朝着窗户上的人影沙哑着喊了一句:“别走!”
语气急迫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窗户边上本来要退下的人影一怔,下一刻脚步慢慢远去,然后自己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扎着高马尾的少年快速跨进屋子,越过屏风单膝跪在床榻边,看着江望笙。
江望笙还笼罩在巨大的恐惧中,他脸色煞白,额头上密密麻麻的一层薄汗,眼眸有些空洞,看清来人,江望笙才后知后觉他刚刚干了什么。
他差点沉浸在过去,所以出声把宫凝玉喊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