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空寒(五)
“好好休息就是,你如今记入掌门师兄门下,还怕他护不住你不成?”
“我不怕掌门护不住我,”宫凝玉安静地跟在江望笙身后,“我怕我护不住你。”
我怕前世的事情再来一次,我怕再也寻不到你。
江望笙脸色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他咳嗽一声缓解气氛,将书籍放在案边,催促着宫凝玉快些休息,然后飞速跑出来屋子。
速度快的,宫凝玉只来得及瞥见他月牙色衣袍的一角。
将宫凝玉送回去后,江望笙做贼似的关上门爬上了床,被子一掀把自己蒙的严严实实的,遮住脸上的红热。
可等他冷静下来便发现,这其实没什么好期盼的,前世,苏寒水也是口口声声要努力修炼保护自己,结果呢,自己却被逼的自碎魂灵,重来一次,他该长记性才是,怎么被个半大的少年几句话就说红了脸。
可是,那个半大的少年眼神是那么多真挚,就好像他说过的定会做到,像极了当年的苏寒水。
江望笙拉下被子,仰头看着床幔。
来到空寒派那么多天,这里的生活安逸又美好,没有那么多责任与牵挂,每天自由自在的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江望笙知道,这不是一场梦,前世那些事情,已经与他无关了,寒毒也好,囚禁也罢,都过去了,他答应过柳蝉衣要好好活着的,他已经失言一次,这一次,不能再失言了。
江望笙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等他睡深后,房间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轻手轻脚的端着水盆走到了床边。
正是盛夏,屋子里有些法器驱热,倒也没那么难受,江望笙睡的深沉,只觉一阵微风有规律的拂在自己脸上,横竖都没有什么危险,江望笙就随他去了。
等江望笙睡安稳了,宫凝玉才放下蒲扇,轻手轻脚的拿起搭在水盆上浸湿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帮他拭去汗珠。
屋子里的驱热法器已经被宫凝玉拿远了。
前世续随子一身寒毒,浸染了魂灵,那日他用固灵灯将续随子魂灵收集齐的时候,明显发现他那魂灵上附带着一片雪花,他的魂灵也沾染上了寒毒,倘若江望笙真的是转生的续随子,那么他便不能一直用这驱热的法器,倘若屋子里气温一旦下降到一定程度,他体内的寒毒难免不会爆发。
宫凝玉拿着浸湿的手帕,轻轻拭去江望笙脸上的薄汗,想必是熟悉的人在旁边,江望笙连苏醒的意思都没有。
安静恬淡的容颜像是刚被细雨冲刷过的山黛,白皙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水滴,泛着点病态,看起来是那么的脆弱,可宫凝玉却知道,眼前的人是一方强者,他见过续随子强盛的模样,抬手间的从容他曾仰望了很多年,他喜欢看续随子衣袍猎猎,站在山巅的样子,自信,强大,无可比拟,与现在的弱小无害完全不是一个样。
宫凝玉盯着江望笙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抬手虚虚描绘着他的轮廓,曾几何时,他抚摸着这人的脸颊,吻过他每一寸肌肤,恨不能让他身上都染上自己的气息,可现在,却连触碰都不敢。
宫凝玉无声地叹口气,收回手拿着帕子转到手面上,托着他的手轻轻擦拭。
几乎是在他将手抬起来的一瞬间,江望笙就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仰起头迷迷糊糊看着宫凝玉,慵懒地说了一句:“做什么?”
看他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样子,宫凝玉心脏狠狠跳了一瞬,他摇摇头道:“无事,睡吧,帮仙尊净净手后弟子就退下了。”
莫吹笙开的药效用极好,江望笙困的睁不开眼睛,随后抵挡不住睡意,反正他也没什么恶意,就那么随他去了。
宫凝玉小心翼翼擦拭着他的手指,像是对待什么宝物一般,慢慢撩开他的衣袖,越来越多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淡青色的血管潜藏在皮肤下,布列极为清楚。宫凝玉心跳如鼓,直到他将江望笙的衣袖拉上去,露出他手腕骨节上的红痣,小小的一颗,却追随了两世。
宫凝玉颤抖着摸上那颗他亲手烙下的红痣,良久,才低头小声呜咽起来。
真的是他。
是续随子了。
他找到续随子了。
奔波了两世,本以为相隔两地,永远不能相见,未曾想,还能有守护他的一天。
终究是老天待他不薄,让他这么快就寻到了。
宫凝玉眼泪大滴滑落,灼热的温度硬生生将睡梦中的江望笙灼醒。
看着那个半大的少年虔诚的捧着自己的手掌哭个不停,饶是他再困,也睡不下去了。
“怎么了?怎么还哭了?”江望笙坐起身,不敢抽回手,就着那个姿势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宫凝玉的头顶。
宫凝玉抬起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到底怎么了?”江望笙看不懂那眼神,只觉得他这么哭大概不是因为伤心。
“没什么,我就是……太开心了……”
“……”
江望笙挑起一侧眉毛,抽回手拿起旁边的帕子温柔地帮他擦掉眼泪。
“叫你好好休息你也不听。”
这斥责又宠溺的语气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宫凝玉突然就有些理解宋野当初为何经常在续随子面前撒娇了。
“仙尊……”
“嗯?”
宫凝玉抬起头,仔细描绘着如今江望笙的样子,那是不同于续随子的面貌,如山黛一般,美不胜收,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温润的气质,像是一场春雨,缓缓降落大地带来甘霖。
“我想一辈子都跟着你。”
宫凝玉莫名其妙蹦出一句话。
江望笙眉头皱了皱,总觉得他这话有别的意思。
“说什么呢,你我不过前几天才见面,哪里就想一辈子跟着我这个病秧子。”
宫凝玉听他那么说,一把握住他捏着帕子的手反驳道:“仙尊不是病秧子!”
“你那么好,虽然前几天才……见面,但我总感觉跟仙尊认识很久了,说不定是上辈子的缘分呢。”
上辈子……
江望笙一愣,缓慢抽回手自言自语笃定道:“不会的,我上辈子……定是过的不好。”
过的……不好。
到头来是满身的残破。
宫凝玉心脏一抽,忍着心痛笑着说到:“没事,这辈子我会保护仙尊,会对仙尊好。”
“一辈子都跟着仙尊,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哪里都不去。”
用我的一生护你,敬你,爱你。
江望笙脸色又红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少年,被他直白的视线灼烧了一下,快速低下头道:“屋子里太热了,把驱热的法器拿近点。”
宫凝玉知道他脸皮薄,不善于应对这直白的感情,他什么也没说,温柔的从江望笙手里收回帕子,又拿起蒲扇替他扇风。
江望笙不解的看了他一眼。
“那法器太凉了,仙尊身体还没恢复,还是别太贪凉的好。”
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大概都还不知道,他身上的寒毒未解。
江望笙实在是不习惯有人能那么细心侍奉他,沉默了一会后,捏住扇面道:“我不用就是了,灵力驱热也是一样的,你快些回去休息,要不修炼也成。”
这是不好意思,要赶人了。
宫凝玉心知不能逼他太狠,如今肯让自己擦擦手还是占了他睡迷糊的便宜,若是在他清醒状态下,恐怕早跑路了。
宫凝玉笑了笑,堂而皇之的带着将江望笙的帕子起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江望笙刚松口气躺下,下一刻就听到本来越来越小的脚步声顿了一下,然后由远及近,宫凝玉复回屋笑着看了江望笙一眼,伸手捞走了那驱热的法器。
江望笙:“……”
对于江望笙体内还残留着寒毒这件事,宫凝玉思索了很久,空寒派内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今的江望笙看着健康,可若寒毒一旦爆发,那将对他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他见过续随子寒毒爆发的样子,钻髓入骨的疼痛让他求助都做不到,整个宫殿都蒙上一层冰花,踏入其中若是没有灵力护体,顷刻之间就能成为一座冰雕。
如今寒毒潜伏,恐怕连药圣莫吹笙都没有想到,那小小的寒毒依附在他魂灵上,极容易忽视。
倘若前世不是自己当机立断拿出至宝耀莲,恐怕现在的江望笙不只是风寒那么简单了,他的身体,他的灵力会被寒毒一点点侵蚀掉,日日夜夜受寒冷之苦。
他前世身受寒毒之苦,如今重活一世,宫凝玉想让他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做他本来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该怎么办,才能让这群人引起重视,想办法去除江望笙体内的寒毒呢?
宫凝玉陷入了沉思。
突然案桌上“啪”的一声巨响,一根藤条落了他面前。
宫凝玉吓了一跳,顺着藤条抬头看着教习长老怒气冲冲的脸。
“看来老夫讲的很无聊啊。”
宫凝玉老老实实站起身,往旁边斜了一眼,看清了桂庆等人等着看他笑话的嘴脸。
他轻轻笑了笑,板板正正朝教习长老行礼道:“回长老,弟子绝无此意,弟子只是对书里有句话理解不透彻,所以想的有些入迷了,还请长老海涵。”
教习长老“哼”了一声,只当他是找借口,慢条斯理收回藤条道:“哪句不理解?”
宫凝玉拿起书翻到最后,指着昨日请教江望笙的那一句。
教习长老瞅了瞅那句话,又抬头看了看宫凝玉,道:“前面的都看完了?”
宫凝玉老实的点点头:“是。”
学堂里不知是谁嗤笑一声道:“骗鬼呢,昨日刚发的书,撒谎都不会。”
教习长老没去管那群人,他其实也不相信,他走过去径直接过宫凝玉手中的书籍,随便翻开念了一句,宫凝玉紧跟着接了下句。
就来回考察了几次后,教习长老一副碰到宝贝的样子,眉头舒张,一改刚才的严肃与不满,乐呵呵当面给宫凝玉解答了那句话,看呆了旁边的一群人。
“他,他真的都看完了?”
“骗人的吧,昨日我刚听第一页都觉得头疼!”
“骗人?教习长老亲测,哪里还能骗人!”
“……”
课堂上吵吵嚷嚷,谁都不敢相信,明明是一起入的学堂,有的人一天之内自学到了最后,有些人第一页还没搞明白。
差距啊!
众人无声的叹了口气。
教习长老耐心给宫凝玉讲解,虽透彻,但与江望笙的讲解比起来,还是差点意思。
昨日他特地选了那句话来试探江望笙,当年他拜入续随子门下时,也曾问过续随子一样的问题,本以为能勾起江望笙的回忆,哪知他是半点都没想起来。
不过也是,那些美好的回忆早就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欺辱践踏中消耗殆尽,他哪里还会想起,曾几何时,他们师徒也有过那样安宁美好的回忆。
教习长老讲完后,见他略有所思的样子,还以为他是听进去了,不禁心情大好,摆摆手让他坐下,又抛给他另外两册竹简道:“把这些也看了,有不明白的尽管来问。”
宫凝玉点点头,打开竹简强迫自己收回心思,仔细翻阅起来。
转眼一月过去了,宫凝玉每天来回奔波于学堂与小院,偶尔捉弄一下不断找他麻烦的桂庆,日子倒也过的充足,久违的安宁倒让他仿佛回到了当年在竹轻居的日子。
被人看着喝了一个月的药,江望笙的身体总算是有了起色,脸上泛着点健康的红色,不似先前那般透着病态。
宫凝玉踏进小院时,院子里站着一群人。
见他回来,长剑来朝他招招手,宫凝玉听话的小跑过去,朝众位行礼问好。
“哟,这位就是你们说的功臣了吧。”
莫吹笙放下替江望笙搭脉的手,摸着胡子笑呵呵上下打量着宫凝玉。
长剑来点点头,拍了拍宫凝玉的肩膀道:“来,介绍一下,这是小幺儿的徒弟,这些天多亏了他时时刻刻提醒着小幺儿,要不然靠我们,小幺儿怕是没有这么快能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