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缘灭（十）
续随子松开柳蝉衣的衣摆，改为抓住柳蝉衣的手腕，皮肤的温度传到他手心，续随子甚至摸到了手腕上强有力的脉搏。
那是柳蝉衣，真的是柳蝉衣。
鲜活的，他还在。
续随子一骨碌爬起来，他先是定定看了一会柳蝉衣，接着一手抱着楚山剑的碎片，一手揽住柳蝉衣的腰身，扑到他怀里号啕大哭：“师尊，你怎么在这？这些年你怎么都不来看看我……”
柳蝉衣揽着他越发瘦削的后背，看着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小徒弟如今这惨白消瘦的样子，哽咽道：“是师尊的错，是师尊的错……”
师尊不该留你一人的，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柳蝉衣心脏抽疼，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徒弟，成熟稳重，从小到大，从未见他哭过，他到底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才让一向坚强的徒弟哭成这样。
“师尊……我想你跟九叔了，我想你们了……”
他奔波了那么久，好像终于在深渊里看到了一点他熟悉又眷恋的灯光，所以即便前方道路险阻，哪怕那灯光是假的，他都会义无反顾的扎过去。
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柳蝉衣仰头将眼泪憋回眼眶里，深吸一口气，将续随子拉开，努力摆出笑容，擦干净续随子的眼泪道：“我们自然也是想你的，想我家小续有没有好好修炼，有没有交到朋友……”
续随子撒娇似的蹭了蹭柳蝉衣的手指，他到现在，还以为这是一场梦。
柳蝉衣破涕为笑，道：“小时候让你撒个娇你都能板着个脸说你是个大人了，怎的现在倒知道撒娇了？”
柳蝉衣抬起袖子一点点擦拭着续随子的泪痕，续随子被折磨的太狠，心弦一直绷着，乍然看到家人，这才短暂放下心来，有了安全感。
柳蝉衣见泪滴滑到他脖颈里，便轻轻扯了扯他衣领想给他擦干净，可刚一扯开，看着那密密麻麻，一路斑驳延伸埋没到里衣中的痕迹，柳蝉衣一下子就呆住了。
他与九里明心意相通，自然知道那些个痕迹是什么。
续随子见他愣住了，顺着他的视线低头，这才明白柳蝉衣看到了什么。
苏寒水没日没夜的折磨他，有时候太狠，青紫久久不能消散，他这些日子一直昏沉着，便也忘了这件事。
续随子急忙裹好衣领，指尖颤抖着拽着自己领口，良久才道：“师尊，我……”
他太脏了，他的师尊看见了，他不想让他师尊看见。
柳蝉衣什么也没问，他红着眼眶将续随子重新揽到怀里道：“别怕，小续别怕。”
柳蝉衣从未像现在一般无力，好像除了安慰外，其他事情他都帮不上忙。
续随子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点点头，安慰道：“我不怕，有师尊在，我不怕……”
话音刚落，柳蝉衣刚压下去的涩意转瞬又涌上心头，他这一生碌碌无为，唯幸的两件事便是遇到了九里明跟续随子，恋人宠爱，徒弟听话，算得上是圆满，可在这一刻，柳蝉衣倒不希望续随子这般听话。
或许他恶劣点，就不会被人这样惦记，就不会遭受这样的折磨。
“师尊，你留给我的楚山剑断了。”续随子贪恋着这温暖的怀抱，他抱着楚山剑，闷声道：“它断了，我接了好久，我怎么也接不好。”
自楚山剑断后，续随子长时间都处在昏昏沉沉的时段，难得清醒的时候，就是在拼凑楚山剑，他接了许久，接到精神屡次崩溃，接到他意识再次沉沦。
柳蝉衣从他手里接过楚山剑的碎片，那碎片上小心翼翼的裹着一层灵力，想是不让剑刃伤到续随子。
柳蝉衣眼神暗了暗，抬手一把捏碎那灵力，将楚山剑收了起来。
远在凌玄派的苏寒水感受到自己的灵力消散，瞬间将司朝臣他们打出去，然后撕裂空间，快速赶回魔域。
他赶到魔域的时候，魔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断了也无妨，铁毅会有办法的。”
柳蝉衣哄到。
恰好窗棂一响，外面跳进来一个人，续随子抬眼时，看到了同样眼眶通红的九里明。
“九叔……”
九里明嘴唇哆嗦了一下，走过去，摸着续随子的头顶道：“小续长大了……”
“长大了……一点也不好。”九里明道：“我很抱歉，当初留你一人在这世上，让你……”
续随子摇摇头，握着九里明冰凉的手道：“九叔，能再见你们一面，我很开心，一家人不必说抱歉。”
九里明哽咽一下，深吸一口气，在续随子面前蹲下来道：“上来，九叔带你离开。”
续随子愣了愣，苦笑一声道：“不用了九叔，我……走不掉的。”
续随子说完，抬起手，露出手腕上的锁链，刚刚那锁链一直埋在被子里，柳蝉衣也没有发现。
“特殊材质打造，刀枪不入，九叔，你带着师尊快走吧，他应该会有所察觉的。”续随子朝他们灿然一笑。
柳蝉衣歪头骂了一句，未等续随子反应过来，就看柳蝉衣执剑将固定锁链另一端的在床脚给削下来。
然后将续随子连带着锁链放到九里明后背上。
“我们走！”
三人跨过躺在地上的柳生时，柳蝉衣脚步一怔，歪头冷冷说了一句：“要是敢把我们的行踪透露出去，本尊要你的命。”
早就醒来的柳生打了个寒颤，原来他早就发现自己醒了，柳生干脆利落地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个药丸，想也不想的吞下去闭眼继续装死。
因为寝殿周围的异样，不少侍卫都发现了他们，一时间全部围了过来。
柳蝉衣修为不低，跟九里明配合着很快就将续随子带离了寝殿，赶到了主殿门前。
出了那道门，他们就能将续随子藏起来了，就他们三个，谁也寻不到他们。
只是临近大门前，却立了一个身影。
少年身姿挺拔，正呆呆地看着他们，又或是在看着伏在九里明背后的续随子。
接连受到打击的苏寒水见到他们，就那么没头没脑来一句：“师尊，你要去哪？”
“闭嘴！”柳蝉衣持剑挡在九里明面前，阴沉着脸道：“你没资格叫他师尊。”
苏寒水好似没听到他话里的怒气，走近几步呢喃道：“放下他，他身上有伤……”
柳蝉衣挡住苏寒水的视线道：“他身上的伤怎么来的你比我清楚，还有，不要再靠近小续，我要带小续走，你若要阻拦，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伏在九里明背后的续随子听到这句话，抬头看了眼挡在他面前的柳蝉衣。
已经是许久，没有人这样护着他了。
自从他们假死以后。
这样就好，知道他们没事，能再见他们一面，就已经很好了。
续随子笑了笑，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他其实知道的，他的结局只有一个，可看着柳蝉衣他们费尽心思来见他，终究是不舍得让他们失望，就当时陪他们走一程吧。
“小续别怕，今日，我跟你蝉衣定会带你离开。”感受到肩膀处的湿意，九里明将续随子往上掂了掂。
苏寒水一抬手，黑渊剑出现在他手中：“我不许，你们也没资格带走他，把他放下，我可以饶你们一命。”
他性子向来说一不二，可如今知道了真相，除了威胁，他好像再也留不住续随子了。
要是以前，苏寒水完全有理由杀了他们，可自从知道续随子是当年那个白衣少年时，苏寒水就不敢再伤害续随子所珍重的了，他已经毁了续随子，他不能再给续随子更加厌恶他的机会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两个人，是续随子一直看重的，高于自己性命的两个人。
柳蝉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嗤笑一声，愤恨地瞪着苏寒水道：“资格？我是他师尊，你说我有没有资格？”
苏寒水刚执剑多准柳蝉衣的手一怔，僵持一会又缓缓放了下来。
那是柳蝉衣。
柳蝉衣确实有资格。
续随子穷极一生都在思念的人，确实有资格。
如果面前那人是柳蝉衣，那背着续随子的人……
像是有所感悟，九里明抬头与苏寒水对视了一眼，同样湛蓝的眸子，只是要比苏寒水颜色浅了一点。
九里明。
那个结束魔域混战的天才。
他没死。
当年九里明跟柳蝉衣的事，他是知道的，世人只当他们死了，若是被人知道他们还活着。
苏寒水当机立断：“所有人都退后十里，今日之事谁要敢说出去，本尊要你们的命。”
续随子如此在意这两人，这两人绝对不能有事，要是他们再出点事，续随子不会原谅自己的，绝对不会……
柳蝉衣大概知道苏寒水这是为了什么，他定定看着苏寒水道：“当年无奈没有带走小续，让他被囚禁至此，今日，谁也别想阻拦。”
“你不能带走他，不能……”苏寒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所有的一切理由都是那么的苍白，这尘世里，所有人都可以带走续随子，唯独他不行，可若是续随子就这么走了，他往后，定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想到往后会见不到续随子，苏寒水心如刀绞，他要赎罪，他要告诉续随子，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所以，他不能走，不能……
苏寒水近乎疯狂的要把他留下来，身上的魔息好像不受控制一般丝丝外露。
“苏寒水！”
见他一直沉默着，柳蝉衣压制不住火气怒吼道：“我徒弟究竟是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对他！”
是啊，他做了什么事呢？
他拼着重创救了自己，又辛苦将自己教导长大，数次危险都是他挡在自己前面，他替自己遮挡了这世间的风雨，可自己却在他背后深深捅了他一刀。
如今的局面，全是他自己造成的。
苏寒水抬眼望去，与续随子的视线恰好碰上，曾经温柔的眸子此刻失了光，视线无波无澜的落在他身上，好像看待一个不相关的物件一般。苏寒水脑海中一下子就回想起了五年的点点滴滴，鲜血，嘶吼，践踏……这一次，是苏寒水先移开了视线。
续随子什么也没做，是自己中了圈套，伤害了他。
柳蝉衣心里那股气憋了许久，方才见到续随子身上的痕迹便明白了苏寒水的狼子野心，他不再拖延，先一步出手，苏寒水反应极快，很快两人就过了百招。
没人知道苏寒水修为有多高，哪怕他受了伤，柳蝉衣刚对招没多久，就知道自己不是苏寒水的对手。
九里明也清楚。
续随子拍了拍九里明的肩膀，示意他放下自己，略显疲惫道：“九叔，你带师尊走吧，我其实知道，我走不掉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走不了，可绝望惯了，乍然有一分希望，他都想试试，飞蛾扑火也好，徒增笑料也罢，他想再与他的师尊跟九叔一起奔波一段路，从寝殿到宫门的路，明明不远，却好像走了几十年。
五年前他曾试过，同样是在这殿前，同样是那个少年，可那次之后，他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九里明转头斥责道：“你这是什么话？今日就算搭上我的命，也一定会救你出去。”
续随子笑了笑，扯着嘴角道：“九叔，知道你们没事，我真的很开心，你们要是再出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了，就当我求你了，带着师尊走吧。”
九里明不说话，他单手扶着续随子，从乾坤袋里找了一个小木凳，将续随子放下，他们都知道，续随子的脚走不了路。
可唯独苏寒水，至今都不清楚。
步步穿心之痛，唯独他不清楚。
放下续随子后，九里明也冲入战局，跟着柳蝉衣一起对付苏寒水。
因为碍于他们说续随子重视的人，所以苏寒水一直不敢下狠手，两方一直焦灼着，直到远处的续随子突然笑了：“师尊，你们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再出事了……就当我求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