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尘埃落定(十)
司朝臣没有同他们说那人是柳蝉衣的心上人,在他看来,爱人分离其实更为残酷,他有些私心的想要维护柳蝉衣的形象,一派长老,竟与个魔族不清不楚,还是个男儿身,其中的弯弯绕绕,是非曲直他不想让这些人知道。
“那日,门派有心护着柳师叔,可柳师叔不愿连累门派,于是在众目睽睽下叛出师门。”
“后来,柳师叔自知他无力与那好友逃脱此次追杀,便与他那好友一同跳了崖,选择消殒于山河间,你师尊他,眼睁睁看着他至亲的人消失却什么也做不了。”
说到这,司朝臣喉咙哽咽了一下,往事历历在目,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个少年执剑挡在那对碧影前,却又眼睁睁看着他们殉了情。
无能为力。
“那,后来呢?”宋野抱着自己膝盖问道。
“后来啊,”司朝臣抬头望着天空,抬手间微风吹过,将那朵小小的满天星从他手掌中吹落,落到了旁边的泥土中。
“你师尊眼睁睁看着柳师叔跳了崖,便想着跟那些逼死柳师叔的人同归于尽,是师尊劝阻了他,也是在那一夜,你师尊跪在崖边一夜白头,再也无法逆转。”
苏寒水听完,覆在膝盖的手的手微微蜷缩,他闭上眼睛,压下心头的疼痛,他原本以为续随子是中了什么毒才使得他白了头,只是没想到,这背后的故事如此沉重。他闭上眼睛,好像看到了那个少年孤单地跪坐那里,面朝着埋葬他亲人的秀丽山河,那股无能为力的窒息感,像是紧跟着淹没了自己,那一刻,他好像附身在了当年的续随子身上,感受到了他的心碎与怒火。
“自那之后,你师尊废寝忘食的修炼,还差点走火入魔一次,好在师尊及时发现打断了他,小苏小野,你们还记得,当初我对你们说的话吗?”
苏寒水睁开眼睛,眼角有些泛红,他捏着拳头低声回答道:“记得,师伯说师尊很不容易,要我们多陪陪他。”
“那些年我很怕他会出事,却又对他束手无策,好在,他有了你们,我能感觉到,自从你们来到了竹轻居,他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在这里,师伯便先同你们道谢了。”
宋野听他那么说,急忙摆手说到:“使不得,师伯只知道我们让师尊好了起来,可师伯,若不是师尊,我们还不知道又要流浪多久,这里是我的家,师尊是我的亲人,将来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他,不会再让他那么伤心了。”
司朝臣扬起嘴角,欣慰道:“我知你们是好孩子,眼下正是你们师尊伤心的时候 ,就不要打扰他了,本来是想见见他,顺便带苏教习来同他道谢,他既……算了,我先带苏教习去看看他身上的毒,你们好好陪着师弟吧。”
等送走了司朝臣,两人却无心修炼,又坐回了演武场上。
宋野低着头,看着脚边的蚂蚁说到:“我原本以为像师尊这般强大的人,不该会有什么烦恼,可是寒哥,听掌门师伯说了师尊的事,我有些喘不上来气。”
苏寒水何尝不是如此,可他与宋野不同,宋野待续随子,始终留着尊师重道的一线,说到底更像是舐犊之情;可他不一样,他想的是怎么把续随子保护起来,只让他在自己身边,让他眼里,心里装着的是自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想让他哭是因为自己,笑是因为自己,让他不惧任何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寒水越想眼神越暗,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丝丝戾气,可宋野只想着怎么保护续随子,完全没有发现他身边的人隐隐不一样了。
两人沉默着坐了半天,听完续随子身上发生的事,两人也无心练剑,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可随后不久,睡在隔壁的宋野突然脑子昏沉了一阵,转瞬便没了意识。
这时,他旁边的房间“吱呀”一声,院子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慢慢远去,去了那间爬满朝颜花的院子。
那间院子结界很强,苏寒水抬手覆在结界上,感受到了轻微的针扎感,苏寒水收回手,手掌中心随即就出现了几个红点。
苏寒水抬起头,盯着结界看了一会,眼眸逐渐变为湛蓝,他召出庚桑剑,想着强攻一下试试,一是看看他与续随子的差距,二是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续随子。
可还没等他上手,院子里便传来笛声。笛声悠扬,和雅清淡,时而婉转低沉,似是在诉说深深的思念。
苏寒水原本要破开结界的念头在这笛声里消失殆尽,他收起庚桑剑,望着那禁闭的大门发起了呆。
一曲终了,结界内却始终没有声响。
“师尊。”
苏寒水低低地喊了一句,他不顾疼痛,双手覆在结界上:“师尊,我知道你能听见,让我进去。”
可结界里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师尊,”苏寒水加重了力道,半只手竟突破了结界,无数的罡风刮在他手掌上,很快,手掌便见了血。
“我知道你听得到。”苏寒水又尝试着推进了一段,罡风像是把小刀,刮蹭着他的手掌,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心里只想着要见到那人,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拉他一把。
在他推进到手腕时,结界猛地撤掉了,苏寒水踉跄一下,下一刻就跌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怎么这么不小心,跟往常一样不要理就好了,做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续随子在院子里就觉察到了苏寒水,本想他叫两声就会同之前一样回去了,没想到,他居然冒着风险探到了结界里。
“我没事,你怎么来了。”续随子拖着他那条鲜血淋漓的手,灵力汇聚指尖轻轻一点,那些被罡风刮磳的伤口便复原了。
下一刻,苏寒水就用那只刚刚复原的手抓住了续随子的指尖。
“我若不来,师尊是打算把自己关多久?”
少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眼神里的是心疼,还带着一丝愤怒。
看的续随子一愣。
他尝试挣了挣指尖,没有挣开。
续随子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舔舐伤口,过往也是一样,那两个孩子在这种时候也从未打扰过自己,安静地任他躲着。
“师尊,我都知道了……”
续随子身形一滞。
苏寒水一手拉着他的指尖,另一只手轻轻拉起他肩膀处的白发说到:“小时候看着师尊这一头白发,只觉得与师尊甚是般配,可知道了师尊这头白发是怎么来的,我便再也不觉得般配了。”
续随子低下头,看着攥着自己指尖的那只手,眼睫微垂,怅然无助的任他攥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许久,他才沙哑着冒出一句:“你们都知道了……”
苏寒水点点头,低着头看他:“都知道了,都知道了。”
“我,我本来不想让你们知道,那些事情我一人承担就好,你们还小……”
“不小了,师尊,”苏寒水松开他是指尖转而握住他整只手,捏着他的掌心说到:“我们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师尊出一份力了。”
续随子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他孤身已久,乍然有人闯进他的世界告诉他可以帮助他,可以为他出一份力,可以挡在他面前,他多少有些不适宜。
可随后,续随子便有些害怕,曾经的柳蝉衣跟九里明是他的全世界,可最后,他的世界崩塌,剩他一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许久,适应了黑暗,渴望光明,又害怕光明,他害怕这久得的光明转瞬就同之前一样化为了黑暗。
可到最后,他有了苏寒水跟宋野。
续随子沉默了许久,任由苏寒水握着他的手,久到最后,苏寒水都要以为续随子不会再开口说话了,可又听见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你想进来吗?”
苏寒水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续随子抬起眼睫,背着院门坚定的说到:“你想进来看看吗?”
苏寒水注视着他,嘴角上扬说到:“师尊,我想进去。”
话音刚落,续随子便拉着他进了院子。
入目的是爬满一墙的朝颜花,红色与蓝色交相辉映,花朵上还粘着水滴,明明这个时间朝颜花已经花败,可这个院子的朝颜花还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续随子耗费灵力,催动着花朵。
院子不大,周围都是满天星,最角落那边有一个紫藤花架,花架下面的石桌上还摆放着一只带着白穂的竹笛,那是苏寒水曾经见过的。
续随子拉着苏寒水落座,未等苏寒水开口,便说到:“这是我师尊跟九叔的院子,那时候刚被带到竹轻居的时候,我嫌他们吵,便搬到了现在的院子。”
“师祖他们……定是跟师尊感情很好吧。”苏寒水问到。
续随子看着那满院子的满天星说到:“当初小野说是我给了你们家,我又何尝不是呢,这里便是我的家,每次外出做门派任务时,一想到竹轻居,便想迫切的完成任务回来,这是我心之归处。”
苏寒水捏了捏续随子的手说到:“师尊,回忆总归是好的,可是师尊,你也该往前看了,要是师祖还在,他定是不愿意看你这样子的。”
续随子一愣,接着笑了笑,抽手弹了弹苏寒水的额头说到:“当日师尊总说我是少年老成,拉着我整天闯祸,如今看来,他那是没见着你,放心便是,我一直都在往前看,我也清楚我在做什么。”
苏寒水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问到:“既是往前看,师尊为何总是把自己关在这里?”
续随子心虚的摸了摸笛穗说到:“也没有吧,也就夏至跟冬季而已。”
苏寒水叹口气,他到现在已经很满足了,起码续随子愿意跟他说以前的事,这是不是代表,他终于敲开了续随子的一丝心门。
“师尊思念师祖是人之常情,我若离了师尊,我也定是思念的。”顿了顿,苏寒水又说到:“倘若有一天,我离开了师尊,师尊也会像思念师祖一样想我吗?”
续随子一顿,他后知后觉想到,他从未觉得苏寒水跟宋野会离开。
苏寒水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他盯着续随子锲而不舍地问道:“师尊会想我吗?”
“自然是想的。”续随子轻声回答到,“习惯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从未想过你们会离开。”
苏寒水一愣,伸手握住续随子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捏了捏续随子手指的骨节说到:“日后总归是要出去历练的,但无论我们到了哪里,我们都会回来,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这里有师尊。”
续随子鲜少见苏寒水有这么直接的一面,一直以为在他面前的苏寒水一板一眼,少年老成,含蓄内敛,从不轻易向别人表露自己的感情,现在看,倒不是这个样。
续随子轻轻扬了扬嘴角,抬手摸了摸苏寒水的头顶道:“我知道的,看也看了,你该放心了,回去休息吧,过两天还要出门一趟。”
续随子对他们向来温柔,眼下他已经长的比续随子高了,甚至已经以下犯上认定了续随子,可续随子无形中还是爱把他们当小孩子一般,时不时就摸他们的头顶。
“知道了,师尊再摸下去,徒儿怕是长不高了。”苏寒水颇有些不满的说到。
续随子一愣,“噗嗤”一声笑出来,“是,师尊知道了,回去吧,休息一天,明日别忘了练剑。”
看着苏寒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续随子嘴角还残留着淡淡的微笑,好像一夕之间,他那两个小徒儿都长大了,宋野还好,个子与他一般高,可苏寒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个子蹭蹭的往上拔,竟比他还要高上半个头。
英姿挺拔,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同他的温润不同,苏寒水的气质偏锋利,乍一眼看去,就是不好惹的存在。
续随子忍不住想,等苏寒水位列高位的那一天,自己这个做师尊的怕是在气势上就要少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