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此生作别
蓬生碧中，两日倏忽而过。
到了第三日，息衍一早便在湖边找到了舒啸。
“今晚夜幕降临时，本座便要带她的魂灵回冥界了。”他说。
舒啸黯然低头，看向水中的游欢：“我知。”
息衍想了想，抬手指向湖中游欢的原身，薄雾般的生机之力从指尖注入水中。
“且让她再化作一日人形，你们二人……也好话别。”
一时间，似乎两日来被刻意粉饰、忽视的残酷终是被揭开，直白地摆在自己面前，舒啸感觉心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喉头微动，心中痛楚不堪，却还是领了息衍这番好意：“……多谢。”
息衍拍了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开。
浮桥拐弯处，巳湮默默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位仙君寂寥的背影。
待息衍来到身前，她开口问道：“重入轮回的话，游欢下一世，还会是鱼妖吗？”还会这般，活泼可爱吗……
息衍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去，半晌才说：“不知。”
“如此好看又欢快的锦鲤妖，就此便要消失于天地间，委实可惜……”她叹了口气。
息衍没有再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天地间悲欢离合日日都在上演，可惜之事，又何止这一桩。
“走吧，”巳湮回过神来，“让他们好生道个别。”他们二人便不要打扰了。
……
湖中，悠然游弋的雪白长尾锦鲤缓缓来到浮桥下，与桥上之人像是四目相对。
下一刻，白色的锦鲤逐渐幻化成了明眸善睐的少女，粉白衣裙，眼角脸颊缀着细碎的白鳞，手臂下漂浮着纱雾般的鱼鳍。
两人一个桥上，一个水下，隔水相望，却似跨越了万水千山，经年光阴。
舒啸心中悲喜掺杂，他像是饥渴的旅人看着眼下人的面庞，眼睛一眨不眨。
那双灵动有神的眼睛、小而翘的鼻头，总是自带笑意的粉唇，还有眼角的碎麟……
每一分每一寸他都记在心中，可却似乎从未这般认真地看过她。
今日过后，这张面庞便再也不属于他，也将不会在这世间存在了……
水下，游欢不知他在想什么，晶亮的眸中闪过疑惑。她抬起手，向舒啸伸去。
桥上，舒啸看着那只白嫩软糯的手，又看看她的脸，思绪似乎已经游离，只凭下意识俯身伸手。
而在指尖相触的刹那，他蓦地回过神来，一把攥住游欢的手，将其紧紧地握在掌心，随即一个用力，将水下的少女拉入了怀中。
粉白的纱裙和鱼鳍带起一连串水花，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又像是闪着光的晶石，星星点点，从相拥的两人身侧飞过……
“舒啸——”
许久之后，游欢憋闷地出声：“你抱太紧了……”
快喘不过气了……
舒啸紧闭的双眼睁开，手中力道稍松，埋头在她脖颈处蹭了蹭，而后，还是将她放了下来。
而这一次，不愿松手的变成了游欢。
最后，两人只得一左一右并排坐在浮桥上，紧紧依偎在一起。
舒啸像个打坐的僧人，盘腿而坐，游欢却将双脚垂在桥下的湖水中，时不时地前后左右画个圈，激起层层涟漪，溅起点点水花。
“游欢，”舒啸垂首看着枕着自己手臂的少女，“抱歉……”
“嗯？”游欢不解地抬头，“为何要道歉呀？”
“我……没能护好你，”他说，“不论是当初你遇到蛇妖的时候、吃下枯荣丹的时候，还是，这次中了煞气……”
“我都没能，护住你。”
“哼，你知道就好！”
游欢看着眼前沮丧失意的男子，却并没有安慰他，反倒翻起旧账：“你呀，以前就是个自高自大的仙，我先前说你你还不认！如今知道了吧？”
舒啸想起当初在人界的相处，唇角也泛起一丝牵强的笑来：“现下认了。以前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却原来只是不自量力。”
“不过呢，你也别太灰心，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游欢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道。
“呵，”舒啸轻笑，“比如呢？”
“比如——”她想了想，“你的医术确实挺高明的，而且，你人也不错，之前你不还帮我救了那个被我吓得失了魂的人族嘛。”
游欢明眸一转：“当然，最大的优点还是眼光好！”
舒啸眉头挑起，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在夸你自己啊？”
“夸我怎么了，我不值得夸吗？”游欢理直气壮，“我可是我们那儿最好看的鱼了，隔壁老鱼都说，她活了那——么多年，没见过比我更好看的呢！”
舒啸笑得胸口一震一震，连连点头：“她说的不错！”
“对吧，所以说你眼光好呢！”
“还要多谢游欢姑娘青眼于我。”舒啸顺着她的话，奉承道。
“嘻嘻！”游欢被他的配合哄得开心极了。
“不过呢，我最开心的还是在人界的时候。”游欢看着脚下的湖水说道，“那时我刚出妖界，看什么都新鲜，你呢，一本正经，这也不可那也不可！”
“不过，却还是愿意帮我收拾烂摊子。”
“……你也知是烂摊子啊？”
游欢嘿嘿一笑：“在既槐山也开心，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虽然枯荣丹让我每日经历一遍衰老，但除了一开始有些不习惯，后来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那里就咱们两个，每天一睁眼就看到你，闭眼前也能看到你！”
她直起身来看着舒啸：“现下也开心，只要身边有你，就都开心……”
她面上笑得开心，可若是说到最后时，声音中没有那一丝丝颤抖，舒啸便当真会信了她。
此时此刻，舒啸看着她迅速红起来的眼眶，和晶莹的瞳孔上慢慢泛起的水光，也敛去了笑意。
他轻轻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游欢……”
他说：“别怕。”
而游欢声音中的哭腔已经掩饰不住，她一贯不善于掩饰心绪，今日能忍到此时已是极致。
“你会找到我的，对不对？”她颤声问他。
在她不算长的一生中，除了幼时在妖界修炼的那段时光，其他的日子几乎都与舒啸有关。
他们一同在人界游历，又在既槐山朝夕相对两百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可如今，自己却要重入轮回，从此忘了他……
游欢只觉得自己像是要被丢进滚滚洪流之中，孤身一人，心中的那只锚也将离自己远去。
她知道，天地浩大，生灵万万，自己下一世会成个什么无人知晓，若真要舒啸来寻，怕是艰苦异常。
可是，她想自私一回……
这一刻，这个一生开朗明媚的小鱼妖，只想从爱人口中得到一声陪伴的许诺。
即便只是许诺。
也好为她孤身重入轮回的路上，燃起一盏灯。
“我会找到你的……”舒啸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像是要将这些话刻入彼此的神魂。
“不管你在何处，我都会找到你，一定！”
……
夜色初升时，小楼外的紫暨树下，五人齐聚。
息衍看着面前的两人：“准备好了吗？”
舒啸与游欢相视一眼，皆点了点头。
而当息衍的手指伸向游欢眉心时，两人牵在一起的手还是紧了又紧，用力过度的指尖红中泛着苍白之色。
随着一抹幽幽绿光跟着息衍的手指从游欢眉心钻出，她最后转头看向舒啸。
她想，自己最后留给舒啸的样子，应当还是开心的。
可惜她刚刚来得及扬起唇角，便如一阵风吹过，化作了点点星尘。
舒啸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忽然被铺天盖地的窒息淹没。他下意识张大了嘴，却仍旧无法呼吸，漫长的哽塞之间，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他却固执地不愿眨眼。
空了的手止不住地发抖，他就这样憋着一口气，看着游欢彻底消失在眼前……
宿尤早已经受不了这个场面，郁结地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开。
巳湮站在一旁，对着这般的舒啸仙君，亦转头看向别处。
情之一字，拥有时有多美好，离去时便有多痛心……
过了很久很久，当蓬生碧已完全被夜色覆盖，夜空中星斗漫天时，舒啸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就有劳息衍少主了。”他迟缓地说着，整个人似乎都垮了下来。
而从始至终都异常淡然的息衍，此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掌心中，一枚白中透粉的鱼形玉璧发着微弱的光，静卧其间。
舒啸一愣：“这是……”
“由她的本体所化，”息衍说，“算是留作一个念想。”
舒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忍不住地轻颤。最后触上之时，那股熟悉的感觉刹那间流入心头。
“……多谢！”
他躬身致礼，万般感激无以言表，却又都藏着这两个字中。
息衍没再说话，一个挥手，舒啸仙君便从面前消失不见。
晋州城外，泊月湖畔。
舒啸缓缓直起身，看着夜幕下漆黑一片的幢幢山影和幽深湖水，有一瞬间几乎觉得这几日的经历，不过大梦一场。
然而，手中玉璧的触感却清晰提醒着他，一切皆为真实。
他张开手，可不知为何，方才还发着微光的白玉，此时竟沉寂得如同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玉石。
舒啸看着它，有些奇怪，又总觉得有什么细微之处被自己忽略了。
可究竟，是什么呢？
他皱眉思忖着，半晌后，双眸突然炯炯亮起，朝着湖中央再度深深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