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入蓬生碧
“息衍你真决定要救啊？”
“你想好了吗！”
“确定吗？！”
一路上，宿尤问了无数遍，而每一遍，息衍的答案都只有言简意赅的一个字——
“对。”
四人从客栈出来，又到了城外泊月湖畔。
息衍抬手正欲施法，宿尤再一次抓住了他的手：“你可知，一旦救了她，后果我们谁也无法预料，甚至可能会是你无法承受的！”
息衍叹了口气，拍了拍紧紧攥在臂上的手：“阿尤，我明白。且，我已做好准备。”
“我不知日后的某天，我会为今日所为付出何等代价，但目下来说，我无法就这样看着她死。”
“我也不知哪些事是在天道之内，哪些又不在，而我这么一个身在冥界的人族又算是哪一种，所以，我只有从心而行了。”
他声音浅淡，却又坚定，且从容。
宿尤见劝不动他，只能换个人来：“巳湮，你也劝劝他啊！”
而巳湮却只是笑笑：“我支持他的决定。”
“你们——”在宿尤看来，眼前这两人简直就是年少轻狂！
可惜自己劝又劝不动，打又打不过，只能痛心疾首地看着息衍继续施法！
只是在最后关头，息衍转过头来看着气鼓鼓的他，安抚道：“不必太过担忧，即便有违天道，我也已经想到了最妥帖的办法。”
……
湖面之上，息衍抬起手朝着虚空中一点，随即掌心旋转，一轮法阵便在他手中显现。而后掌心向前一推，法阵脱手飞至湖心，下一瞬湖面上便出现了一层水墙，泛着徐徐涟漪。
他踏步上前，双脚稳稳地踩在了湖水上，三人也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四人便相继穿过那面水墙，消失不见。
钟灵毓秀，世外桃源。
眼前是与方才的泊月湖截然不同的美景。
漫山遍野的花草，铺就成一幅如诗画卷。周遭起伏的山峦亦是苍翠染粉，在稀薄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山脚下，还有绿水潺潺，湖光潋滟。
此间，竟将暗香似锦与青山绿水融合得恰到好处。
“这是何地？”巳湮低声问宿尤。
宿尤却甩给她“哼”的一声，大步往前走去，显然是还在为她方才不肯劝阻息衍置气。
巳湮：“……”
行叭，她索性也不再问，继续跟着往前走去。
走过了眼前的花海，四人又来了一片湖边。湖上无桥，湖畔无舟，巳湮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带头之人继续施展神通。
果不其然，只见息衍在湖边站定，伸手随意挥过，湖面上便出现了一座浮桥。
浮桥从四人面前起，贴着水面蜿蜒着向湖心延伸而去，最后绕到了一座山后，便没了踪影。
四人顺着浮桥一路前行，前面两人目不斜视，巳湮却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脚下湖水中摇曳生姿的游鱼。舒啸更是触景生情，看着这些鱼，又看看盆钵中一动不动的游欢，一时间悲上心头。
随着浮桥绕到山后，巳湮一抬眼，便骤见一片比方才所见更加撼人心魄的美景。
此处位于半山之上，湖水从四人脚下继续流淌，在边缘处终于溢出湖岸，顺着山势向下落去，形成一面瀑布。
远处是山岚出岫，仙鸟彩雀成群盘旋，翩然翱翔。落瀑的右侧，是枝繁叶茂的山林草花，落英缤纷，一派生机勃勃。而左侧，是一片巨树从山坳间延伸下来，树干高大粗壮，树冠招展，稀疏的绿叶间则缀着一丛丛紫色的花。那些花，花瓣细窄约莫四五瓣，花心深紫，往外渐浅，直到边缘近乎透明，拃长的花蕊又带着些黄色。
这些开着不知名紫花的树连绵成片，簇拥着几栋简雅别致的小楼，恣意却又静谧。
……
小楼前的木桌旁，巳湮、宿尤与舒啸相继坐下，一时无言。
方才。息衍让舒啸把装着游欢的盆钵放在桌上，便将他们都送出了门。此时，舒啸双眼盯着紧闭的房门，仍是一脸放心不下。
巳湮却看向宿尤，问道：“此处，是他的地方？”
宿尤仍未消气，瞪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这是息衍的家！”
巳湮对他的口气浑不在意，继续追问：“为何他不住在冥界，反而是在这里？”她看了眼周围，“我看此处应是没有别人，只他独自一人？”
宿尤闻言，抬眼觑了舒啸一眼，“咳”了一声。
“哦，二位先聊，我去，走走……”舒啸回过神来，讪讪地走开。
巳湮与他颔首致谢，又目送他走到远处的树下，才回过头来：“可以说了？”
鼻子里又“哼”了一声，宿尤这才努努嘴，开了口。
“冥界是天地间亡魂的归处，生者若无准允是无法入内的。当年，主上将息衍带回来时，他还只是个刚刚降生的婴孩，本就难以承受冥界气息，加之他体内的生机之力四溢，对冥界内的亡魂也会造成冲击。”他说。
“故而，主上便在人界与冥界的缝隙处辟出了这方结界，将息衍安置在此处，并取名‘蓬生碧’。所以，息衍自小便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便是他的府宅。”
巳湮眼波一转：“那此间景色……”
“也是因为他。”宿尤说，“幼时他尚不能完全控制体内力量时，生机之力曾多次泄出暴走，好在有主上的结界将其困在此处，也因此，这里的草木便格外蓬勃了些。”
“倒也不愧‘蓬生碧’之名。”巳湮浅笑道。
而且，如此说来，上古时期生机之力蓬勃充足时，天地间也该是眼前这般景象了。
……
屋内，息衍看着盆钵中的雪白长尾锦鲤，张开了左手。右手化刃，飞快地在掌中划出一道口子，他将手放在盆钵上方，任由血滴入水之中。
盆钵中的水瞬间被染红，晕开的血色与水中煞气纠缠相抗，于微不可见处展开一场激烈厮杀。将煞气净化后，血中的生机之力又从口腮鳞下钻入了鱼妖的体内……
估摸着差不多时，他才收回了手。掌中伤口转瞬恢复如初，他的脸色却因失血苍白了一些。
息衍扶着桌案缓缓坐下，似是怕惊动体内某种东西，然而不待他稍作调息，汹涌的生机之力便已从胸口处翻腾而起。
“嗯——”
他紧抿着唇，闷声忍下这股暴涨带来的冲击。
原本苍白的脸色眨眼变得红润，而眉间的痛楚却并未缓解。
……
“你说你，我方才让你劝着点他，你也不劝，由着他任性，他如今身体越发虚弱，万一真有个什么天道惩罚如何是好！”
屋外，宿尤还在埋怨着两人。
巳湮却说：“你当比我更加懂得他对生灵的爱护之心，又如何能看着那鱼妖在眼前死去。”
“况且，他也不是空有一腔善心的莽撞之人，此番既然决定要救，必然也已想好了妥善之策。”
宿尤心中自然明白，只是如今眼看着息衍这般冒险，心中实在担忧……
“冥界中人，要什么善心？”
他撇过头去，低声嘟囔着。
……
半晌后，房门打开，息衍面色如常地走了出来。
远处巨树下，舒啸一直留意着此处。如今见他终于出来，一个闪身便来到近前：“游欢怎么样了？”他着急问道。
息衍却波澜不惊：“先坐。”
而后他也在巳湮身旁的椅子坐下，看桌上空无一物，又扬起手指朝背后招了招：“上茶。”
不一会儿，五只七彩锦雀从一扇窗口飞出，打头的一只爪中提着个水壶，身后的四只口中则各衔着一个杯盏。五只锦雀将水壶水杯有条不紊地放在桌上，朝息衍“喳喳”叫了两声便又飞走了。
息衍悠然地提壶倒茶，宿尤见怪不怪，舒啸一心只管游欢，只有巳湮的目光顺着离开的锦雀看去，饶有兴味的样子。
宿尤盯着他看了会儿：“怎么样，你没事吧？”
“无碍。”他摇摇头，将茶盏一一放在几人面前
“息衍少主，游欢她……”舒啸想问又不敢问。
“仙君暂可放心，她无大碍。”
舒啸大喜过望，立时起身一拜到底：“多谢息衍少主！”
然而息衍的下一句话却是：“仙君听本座说完，再看是否要谢吧。”
这无异于在他头上泼了盆冷水。舒啸的心瞬间高高提起，一字一句都小心翼翼。
“……息衍少主此话，何意？”
息衍仍是不慌不忙的样子：“仙君先坐吧。”待他坐下才又道，“仙君应当也知，天命既定，不可更改。若强行改命，必有代价。”
“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
息衍却摇头：“代价由天道行之，无人可代。”
“这——”
他继续说：“鱼妖游欢本就修为不高，道行受损后又经枯荣丹之苦两百年，如今更被煞气入侵，精元已是屡遭重创。”
“今日，本座为她祛除煞气，强留她一命，但仙君需知，这般强留也只是苟延残喘。”
……舒啸看向房门，神情大恸。
“如今，本座有两条路可供仙君选择。”
这话无异于柳暗花明，舒啸眼中骤然一亮！
“第一条路，仙君就此带她离去，在既槐山仍如此前一样，只是她会愈发虚弱。且仙君也需做好准备，天罚终会降在她身上，或是让她的状况雪上加霜，或是直接让她在百般折磨中死去。”
这种结果太过凄惨，息衍的话还没说完，舒啸的双拳便已止不住地发抖。
“……另一种呢？”他低声颤抖着问。
“第二条路，顺应命簿所写，就此让她断生离魂，本座可从中斡旋，送她重入轮回。”息衍说，“她此生纯善，不曾为恶，可保来世一生无虞……只是此生种种，她自会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种！”
没有丝毫犹豫，舒啸便做出了决定。他看着息衍，目光果决：“我选第二条路。”
“仙君确定？”息衍反问他，“重入轮回，你与她的缘分便会生出无尽变数，甚至她的来世会与你毫无瓜葛，你想好了？”
“我确定。”
他望向屋内，眼中带着一丝自责：“游欢心性单纯，然她此生所受苦难，人界初遇时的种种、枯荣丹、煞气，一桩一件几乎都与我有关，甚至因我而起。”
“如今，让她离开我、忘记我，重新开始，我想这并非遗憾，反是一件幸事……”
息衍看着他，半晌后叹了口气：“既如此，你们可在此休养三日，待她神魂稍稳，本座便带她回冥界往生。”
“这三日，你们便好生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