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皆为天道
“游欢……”
舒啸心中大恸，手上有些止不住的颤抖。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小心地轻声唤她的名字。
游欢尚且不知自己脸上的变化，一心只扑在鱼鳍上擦不去的脏污。
“舒啸！”她紧紧反抓住舒啸的胳膊，无措的眼神中透出些狂躁，“舒啸，我的鱼鳍，我的鱼鳍脏了……”
“可我怎么洗不干净？怎么都洗不干净！”
“这什么东西啊？”慌乱的声音中掺杂着哭腔，然而下一句却是，“我是不是长老人斑了呀？”
舒啸：“……”
解尘：“……”
还好，游欢还是那个游欢，意识到这一点的舒啸突然平静了下来。
他舒了口气，安抚她：“无妨，不是老人斑，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啊？生病了？”游欢言语中竟有一丝无奈，“又生病了呀……”
“对。”舒啸扶她转过身，“别管它了，先来见过解尘宫主。”
“解尘宫主？”游欢疑惑地抬起头，下一刻——
“哇！”
漂亮又优雅的仙女姐姐！
游欢眼睛立刻亮了：“姐姐你好漂亮！”
黑纹交错的脸上，那双明亮大眼透出的神采竟然盖过了煞气入侵所致的狰狞可怖。解尘对这个爱美的小鱼妖瞬间便生出了好感。
然而下一刻，她便又听到小鱼妖压低声音难过地对舒啸说：“可是我的鱼鳍不好看了……”
舒啸：“……”
“先别管鱼鳍了，让宫主给你看看身体。”
“宫主看？”游欢不明白，“不是你吗？”
“宫主比我厉害。”他哄着她。
“哇！”
解尘来到她面前，脸上未露出半点异色，笑问：“你叫游欢？”
“嗯嗯嗯！”游欢连连点头，几乎目不转睛。
“我现下要为你医治，你先闭上眼睛。”解尘轻声道。
“好！”她应得毫不迟疑。
而在她闭上眼后，解尘脸上笑意骤然褪去，抬手拂过她的额眼处，便使她昏睡了过去。
舒啸赶忙上前抱住游欢：“宫主，这是——”
“先将她送进屋内。”
……
床前，舒啸看解尘以青莲气息安抚下游欢的心魂，心中更是不安：“宫主，游欢她？”
“她的状况比我想的危险许多。”
舒啸大惊。
“她体内道行已所剩无几，仅够她维持人形而已，如今仍能保留一分神智，也仅仅是因为她本性单纯。但这些，面对煞气的侵袭只是螳臂当车。”
“那若是净化……”舒啸迟疑着问。
解尘摇头：“净化说着容易，但对活物而言不啻于洗筋涤髓，过程中血脉精元间青莲之息与煞气对冲，以这小鱼妖如今的情况，十分危险。”
“我已封了她的五感六识，可暂缓煞气在她体内游走的速度。”
舒啸早已语塞，坐在床边，怔怔地看着游欢毫无生息的样子，绝望与无力从脚底一点点漫上来……
两百年了，他日日夜夜在这里研制枯荣丹的解药，游欢也忍受了朝青丝暮白雪的日子两百年，如今解药尚未完全研制出来，游欢竟又被煞气侵体。
为何这个活泼单纯的小鱼妖，要受如此多折磨……
“那，我应该如何做？”舒啸看向解尘。
既然封住游欢的五感六识，那便说明还有办法可以一试，对吧？
解尘见他并未失了心神，心下也稍感欣慰。
“为今之计，要么尽快净化煞气，但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九死一生。要么，”她顿了顿，看向舒啸，“去寻一个人，天地五界，唯他有本事在保住小鱼妖性命的前提下，将煞气净化。只是……”
“只是什么？”舒啸忙问。
“只是，他或许不愿相帮。”
舒啸眸光一缩，随即坚定道：“他是何人？我可以去求他，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冥界少主，息衍。”
人界，晋州客栈内。
息衍坐在椅榻上，一旁案几上放的，正是舒啸来时端着的青花盆钵。
他看了眼盆钵中几乎一动不动的长尾锦鲤，又抬头看向眼前神色焦急担忧的舒啸仙君。
“仙君如何笃定，本座能救他？”息衍问道。
舒啸有求于人，自是有什么答什么：“是解尘宫主告诉我的。宫主说，若这天地五界还有人能救游欢的话，应当只有息衍少主了。”
“哦？解尘宫主可曾说明缘由？”息衍目光微冷。看来是上次在螺碧城外救幽女时，自己身怀生机之力一事被她有所觉察。
对面舒啸却摇了摇头：“其中缘由，宫主未曾告知，只说息衍少主或许可以救，但——”
他的话突然停住，息衍却也不追问，只颇有耐心地深深看着他。
“但什么？”一旁宿尤的语气却不大好。
舒啸神情凝重，抬眼对上息衍似是洞悉一切的目光：“但却，不一定愿意救……”
息衍呵笑一声。
该说这位青莲解尘不愧是昆弥宫之主、仙界三宫主之一，强大、聪慧、宽仁，却又懂得适可而止。
而这最后一点，恰恰也最是难得。
“为何不一定愿意救，舒啸仙君应当知晓吧？”他又问。
舒啸点点头：“冥界司掌五界生死秩序，一切依天道而行。”
“既如此，你可准备好接受最坏的结果了？”
听到这话，舒啸再度跪下：“恳请息衍少主，救救游欢！”语气中万分恳切。
……看来是并未做好准备了。
然而，能让真淳阁三君子之一、一向沉稳只对医药痴狂的舒啸仙君不惜下跪恳求，也足见他救这游欢之心迫切。
几人心下亦有些唏嘘。
“要不，先看看命簿？”
一旁巳湮开口道。先前在妖界时，关于是否要救那小雀妖一事，不也是先翻阅命簿才做的决定吗。
舒啸仙君神情中陡然生出希望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息衍。
息衍：“……也好。”
金线勾勒的无色书卷于几人面前显现，息衍信手探出盆钵内，沾了一滴钵中之水，又屈指将那滴水弹至书卷上方。水滴幻化成点点碎金洒落，感应到游欢的气息，金色书页一张张飞速翻过，最后停留在一处。
诡秘难懂的字符在那张书页上缓缓浮现，息衍垂眸看了一眼，神色一变未变，却没有说话。
屋内的空气蓦然凝滞，巳湮与宿尤看向彼此，已明白了结果。舒啸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息衍，手背骨节攥得发白，却似乎只要息衍还没否认，游欢便还有生机。
……
“阿尤，”息衍转过身去，说不清是冷漠，还是克制的不忍，“送舒啸仙君。”
“是。”宿尤叹了口气，颔首应道。
他抱起案几上的青花盆钵交给舒啸：“仙君，结局已定，请回吧。”
舒啸的目光早已呆滞。
他愣怔着，下意识地接过盆钵，口中还在喃喃：“不，不，不是这样的……”
“息衍少主，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吧！”他眼眶发红，低声恳求着。
“之前，之前不也帮时砚了吗？游欢一定也可以的对不对？”
“我知道，那枚灵愿笺是云起付了代价，我也可以！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只求您能救游欢一命！”
“……她真的，已经吃了太多苦了！”
看着昔日昆仑山上沉稳持重的仙君，如今为救一个奄奄一息的鱼妖痛哭恳求，三人也都不忍。
然而，天命如此……
“舒啸仙君，请回吧。”宿尤还是硬着心送客。
“他还在外面没走。”
许久之后，宿尤从门缝里看了眼那个身影，再一次对息衍说道。
“要不，我们就走吧？虽说直接甩袖子走人，脸面上不太好看，但这位舒啸仙君这样堵在门外，谁知他何时才能放弃啊？”
息衍沉默不语。
巳湮见他这样，想了想，问：“你想救她？”
“什么？！”宿尤大惊，“这可不行，我告诉你息衍，我绝对不答应！”
“宿尤，”巳湮喊住他，“先听息衍怎么说。”
宿尤躁动的脚步倏然顿住，严阵以待地看向他。
息衍转过身来，对上巳湮的目光。
“在妖界时，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他说，“你问我，若命簿上说那个小雀妖当真是要命绝当日，我真的不会救吗？”
巳湮看着他，也想起当时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的情形。那日，三人在湖里客栈救了被另一只大妖吃了双翼的小雀妖吱吱后，前往黎芳洲的路上，自己确实曾这样问他。
“你当时说，假设的问题并无意义。”这个回答，她也还记得。
“但其实，这个疑问，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息衍说，“或者说，从幼时起，这个疑问便一直困扰着我。”
“我携生机之力降世，在冥界长大成人，却要对生死之事作壁上观。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设想过这种情形，若有一日，一个生灵在我面前就要死去，而我，本有能力救活它……我该如何做？”
“巳湮，如若是你，你会怎么选？”他低声问道。
巳湮看着他，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茫然无助的小小少年，心中陡然升起一阵酸涩。
她一直知道，面前之人虽然看似淡漠，但对待每一个生命却都怜爱悲悯。每一次查阅命簿时，他定然在心中暗自祈祷，好让自己能救下那可怜的生命，而不用如现下这般，陷入两难境地。
然而，她却给不了他答案。
“我不知，没有这个若是，你便是你，我也只是我。”巳湮蓦地一笑，“不过，若是全由我选的话，说不准我会绑了你，然后威胁你救她。”
息衍忍不住苦笑出声，无奈摇头。
二人不管宿尤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却不知从何劝起，依旧自顾自说着。
“我是不知违背命簿既定的生死，会有何等后果。但我想，我既然在天道之中，那我的所作所为，应当也皆在天道之内。”巳湮说。
“只是不知你们冥族是否在天道之内，那煞气，又是否也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