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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文道对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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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人走上前去,舒啸微微俯身。

    “请问先生,”见时砚迷迷糊糊应了声“嗯”,才又继续,“何为文墨之道?”

    时砚手中忽闪的扇子一滞,随即睁开了眼。

    阳光下,四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他眯着眼瞅了半天,才勉强分别出这三男一女的模样。只是……

    “某瞧你,似是有些面熟?”他逡巡的目光最后定在舒啸身上,问道。

    舒啸笑了,笑声中藏着难以言说的心绪:“我们以前曾见过,只是想必你不记得了。”

    时砚没太注意的是,眼前这年轻人并未像其他后生那样称呼自己为“您”。

    不过便是注意到了,他也不会在意。

    “哦,”时砚笑得有些讪讪,“对不住啊,老了,记性不大好了。”

    四人怔住,这话竟与上一世的时砚在梦中见到云起时,说的一模一样。

    舒啸鼻子陡然一酸,复又压下去,摇了摇头:“无妨……先生还未回答,何为文墨之道?”

    “文墨之道啊……”时砚看着他,像是透过他又看到了很远很远。

    他年轻时走过许多路。

    他曾遍寻天下,只为找到自己心中的文墨之义。

    这途中他遇到了一位知己,二人一见如故,相偕走过千山万水,又一起归隐乡野田园。

    后来他仍旧陷于迷惘,便辞别挚友,孤身出发,去找寻心之所向的“文墨之道”。

    如今时过境迁,他已是白发苍苍,却不知那位挚友可还好……

    “文墨之道……”他从回忆中走出来,笑呵呵地看着眼前几人,“这可是个大学问。”

    舒啸拱手:“还望先生赐教。还是说,先生也不知晓?”他抬起眼,从交叠的手上看向时砚。

    时砚并不为他的质疑所动,只拿扇子指了指他,像是对待一个桀骜叛逆的晚生。

    “文墨之道啊——”他不紧不慢地又重复了一遍,“在于载道,在于济世。”

    ……

    舒啸屏息凝神,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想要为好友终于寻得心中之道而喜悦,但却又有一种无法掩盖的担忧正在溢出。

    他又问:“何为载道,何为济世?”

    时砚坐直身来,从容豁然的笑中带着几分正色。他目光炯炯道:“如水流之,润泽万物,载舟以行,醒世以明,为济世也。”

    “还请,先生详解。”舒啸作了一揖,长拜道,语气却隐隐有些沉重。

    时砚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四人也不多言,各自扯过一团蒲垫依次坐下,做聆听状。

    “某且问你,水从天降,落而为雨,雨水浇灌草木稼禾,充盈川流湖井,以此使人畜草木皆得蓬勃。而雨水又汇聚成江河,江河载舟,便有了世人乘舟而行,天下熙攘往来,此即水利万物。”时砚探头问他,“可是如此?”

    四人皆点头:“正是。”

    时砚会心一笑,又撤回身子。

    “某方才说‘文墨载道’便是如此,文墨只是我们所看所触,然其内里所承所载,乃是以文墨书写的道理,是为人处世的智慧,亦是这天地世道须以传承延续的精神。”

    “这载于文墨之中的‘道’,便当如水一般,泽被众生,教化万民,使人人明其道、逐其道也!”

    “再以小见大,世人明其道,便可彰其志,有人才辈出,各领风骚,则世道昌明,天下兴盛!”

    他字字凿凿,掷地有声,一席话落下,书院内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舒啸为他口中的“文墨载道,文墨济世”深深震惊。原来,曾经那个会为了一副字、一首词赋辗转难眠的时砚仙君,如今竟已着眼于天下沉浮、世道兴衰……

    他沉默了半晌,待心中澎湃稍缓,试探着又问:“先生此等宏愿,几时可成?”

    “哈哈!”时砚却是仰天一笑,爽朗答道:“天下众生何止千万,某不知何时可成,只知何时该始!”

    “那何时该始?又该由何人始?”舒啸急忙追问。

    时砚一挑眉,手中蒲扇拍了拍胸口:“自此时始,由此人始。”

    “……”舒啸心中担忧愈盛,双眼深深地看着他。

    树影摇晃,日光婆娑,时间略有些久了,以致于时砚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话。

    正要问他,却听他又说:“此时所言,或有冒犯,但我还是想问一句——”

    他神色复杂,似藏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时砚一怔,恍然感觉这目光有些熟悉。

    ……是了,与多年前自己与挚友云起辞别时,他的目光一模一样。

    下一刻时砚便听到他问:“既已寻得文墨之道,先生离世之时,可能得解脱?”

    时砚来不及品味这眼神究竟是何深意,便被这话问得一怔。

    离世之时,可得解脱?

    他果断摇头:“不可。”

    “困惑虽悟,然文墨之道更在践行。生死之事,全由天命,某不能左右,然若就此离世,宏愿未成,恐不能心安解脱……”

    “可载道济世,非一时之功,天下更不止有先生一人,万千学子,亦可承先生之志!”舒啸忙说。

    时砚仍是摇头:“那是他们的人生,某无从置喙他们的志向,唯放心亲力亲为,至死无改,且愿生生世世奔于此道。”

    “这!”舒啸语塞,诚如此前所言,时砚是个固执之人,一旦下定决心便难以劝改。

    他看向息衍,期望他能有些什么办法劝他回头。

    息衍始终未发一言,直至此时舒啸的劝导陷入僵局,他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倒了杯茶,双手敬与时砚。

    时砚见此,笑着放下蒲扇,亦是双手接过茶盏,颔首道谢。

    接着,息衍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才缓缓开口。

    “晚生幼年启蒙时,曾听家中长辈教导,识文断字,乃为人之本。后又学习诗词歌赋,先生教导说,辞藻韵律,乃行文之本。再其后,又学礼义文典,师长说,明心达义,乃立身之本。而今我又读经史百家,师长又说,博采众长,乃修身之本。”

    “请问先生,这些,可皆是文墨?”

    时砚颔首:“正是。”

    息衍:“那他们说的,可有错?”

    “无错。”

    “可为何无人提到先生所说的‘文墨载道,文墨济世’,是因我尚未学到此境界?”

    时砚笑答:“载道济世之说,只某一人所想,并非世人普识,公子此前未曾听过不足为奇。”

    息衍诚恳地、语气中不见一丝质疑地,又问:“莫非,此前竟从无人悟到此理?”

    ……时砚沉默了,垂眸不知想些什么,院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冷滞。

    息衍却似毫无察觉,又道:“晚生冒昧,窃以为,天下人习文受教,多以文墨为裳,着饰己身,凡作诗词文章,必要辞藻美艳,甚至于忽略了文中深意,此举实为辱没文墨。”

    “然,若说文墨必定载道,字字句句皆为教化,却也着实失了美意。”

    此时,时砚看向息衍的目光已经郑重了许多。

    他说:“公子说的前者,某年轻时也曾深陷其中,只是后来遇到些人和事,从虚无中发觉了天地人之所在所系,才一朝梦醒。可依公子之言,某如今是又陷入了后者的泥淖?”

    此话一出,舒啸顿时瞪大了眼!

    虽然他方才听得迷迷糊糊,不太懂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与他们此行的目的又有何关系,但现下看来……

    时砚是被说动了?

    息衍不动声色,又给时砚斟了一杯。

    “晚生以为,文墨只是一种器具,正如这杯盏一般,”他抬手示意桌上的杯子,“先生方才说‘道’即如水,晚生深以为然。可水入杯中即为杯状,入碗中即为碗状,水无定状,‘道’亦如此。先生可懂我意?”

    时砚沉吟半晌,才说:“公子方才问,为何前人不曾有‘载道济世’之说,如今又说文墨为器,道无定形,是想告诉某‘载道济世’早已有之,只是藏于别处?”

    息衍抿笑看着他,并未应答。

    而下一刻,时砚突然扶着椅子站起身来,对着息衍一揖到底。

    “请公子教某!”

    四人登时被他这一番动作惊得不轻,齐齐从地上蹦起,息衍更是一步上前将他扶起。

    “先生快请坐,晚生不敢当,只是有少许困惑与先生探讨罢了!”

    这时砚仙君果真是个直率过头的脾性啊!

    “公子谦逊,某自问讲学授课数十载,也深知教学相长之理,然今日公子竟将某拖出执迷,此番所学公子当得起某之师长!”

    时砚说着又要拜下,息衍使了点法力才堪堪制止了他。

    “先生客气了,先坐下说吧。”他无奈劝道。

    时砚心中确实仍有疑惑未解,便也不再固执,顺势坐下。

    待四人重新在蒲垫上坐好,他才又开口:“还请公子教某‘载道济世’之理。”

    息衍叹了口气,再次感叹于这位时砚仙君的执拗,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一则,晚生以为,文墨为器,并无固定之所用,譬如世人可以文墨记载天象历法、历朝史事,以供传承散布,亦可以其吟诗作赋,抒怀传唱,甚至是最为寻常的,大街小巷旗幡招牌、账目分类,再或是先生说的经世学问。这林林总总,又何尝不是先生口中的‘雨润万物,泽被众生’呢?”

    “如此说来,文墨之途,不止于道?”时砚问。

    “正是。”

    时砚若有所思:“公子请继续。”

    “二则,农人顺天时播种耕作,匠人煅器烧瓷、养蚕缫丝、营造楼阁房舍,朝堂制定法度礼义,天下众人和而不同,处处皆是秉承天地之道,顺势而为。纵然有所不顺,也自会举一反三,改弦更张。”

    “换而言之,‘道’也并非只存于文墨之中,先生口中的‘道’早已如水一般,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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