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麒麟灵骨
时砚听后再度陷入沉思,过了许久才问:“依公子所言,文墨之道难道已不需某再传授?”
“倒也并非如此。”息衍发觉这位时砚仙君爱走极端,容易非此即彼。
“天下道理,自有其法,万千世人,芸芸众生,皆为其载。先生讲学授业,亦是这诸多载体之一,甚至于,乃汪洋中一引浪之鲲。天下也着实需要有先生这般鲲鹏,于混沌中掀起一波清涤世间人心的巨浪……”
“晚生想说,先生此生所求并无差错,只是不必过于执罔。”
一只雀鸟啼叫着从墙头飞下,在院中一日光照耀处一蹦一跳,时砚视线落在它的身上,怔怔不能回神,思绪中也在进行一场博弈与权衡。
四人皆未出声,任由他自己衡量自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过,激起息衍几声轻咳,也将时砚从沉思中唤醒。
他仰头看天,长叹了一声,又看向息衍,到底还是再度站起身来,向他长揖了一礼。
起身时,他坦言道:“公子今日所言,当真令某醍醐灌顶啊!某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要做便做这世间行大道之人,却原来某苦心所求之境界,早已以千姿百态存于世间。如此看来,着实是某目光狭隘,坐井观天了……”
息衍见他如此,也起身还礼:“先生大才,已然世间少有,还望莫要妄自菲薄,失了风骨心气。”
时砚:“某谨记公子劝导。”
“既如此,晚生想再问先生一遍,此生可还有未竟之愿?”
时砚思量了片刻,郑重说道:“愿尽某余生之力,以文墨为东风,传播天地之道,广开众生之心,拂拭迷人之眼!”
闻得此言,息衍、舒啸与时砚三人相视而笑,终于放下心来。
春风乍起,拂过院角一株桃树上新开的花蕾,卷着几瓣桃花为四人送行。
时砚重新坐回藤椅上,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摇着扇子,渐渐睡去。
朦胧中,恍然来到了一座楼阁前。
他抬眼看去,只见门上挂着一副匾额,上书“真淳阁”三字,笔力虬劲洒脱,让时砚一眼便心生快意。
顺着匾额下的大门进去,不过几步后,便豁然明亮,一方四面环水的空台正落在眼前。
空台向四面延伸出四条石道,石道在水之上,却又几乎与水相平,其中一条便通向自己的脚下。
而此时,那空台之上,三张长几中的一张后,正坐着一位白衣锦服、头戴祥云玉簪的男子。男子低头抚琴,衣袂无风翩飞,似是察觉到他的到来,抬头看过来。
“你是——”
自己此生挚友、知己,那位极善音律的温润公子,云起!
云起浅笑一声,问他:“时砚,此生可仍有放不下的遗憾?”
再遇知己,时砚心中甚是欣喜!
他摇摇头,笑得欢畅:“没有了。”
曾经,他寻遍天南海北,只为求索文墨之义,在这途中遇到了此生知己,寻到了渴求的文墨韵律之美。
然而天长日久,他又以为吟诗作赋不过是孤芳自赏,并非文墨正途,于是辞别友人,去寻求心中的文墨之道。
踏遍万水千山后,他以为文墨之用唯在学问一途方不为辜负,以为开民智启人心才是做学之真义。
如今才明白,一切不过以蠡测海……
此生所执原竟是迷雾一场,他本身处迷惘,想要冲破桎梏,却不曾想又让自己陷入另一重迷惘。
天地之道无穷,而他不过是身在其中一粒尘埃,如今云开雾散,坦然受之,尽力逐之,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
“我如今,是从未有过的轻快!欢畅!”
云起笑了,如云似玉般恬淡:“那我便放心了……”
时砚突然想到什么,歉意道:“当年,我自行离去,留你一人独在乡野之间,心中一直愧疚难当。云起,这么些年,你可还好?”
云起脸上的笑一滞,眨眼间便又恢复如常:“你离去后,我便归家了。游历多年,让父母兄长为我牵挂,我亦心中难安,如今已然与家人团聚,你尽可放心。”
“如此,”时砚点点头,“那我便能心安了……”
“先生……”
“先生?”
迷迷糊糊中,时砚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他迷瞪瞪地睁开眼,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身旁书院的童子见他醒来,急忙提醒:“先生,虽是春日,风中却仍带寒气,可莫在此处睡着了,当心受凉!”
“嗯嗯……”时砚哼哼应了两声,还未完全醒过神来。
下一刻,却听那童子声音又开了口:“这琴可是先生的?怎从未见先生拿过呢?”
琴……
琴?
时砚精神陡然一振,立刻睁眼看去。
只见眼前的案几上,不知何时竟放了一把伏羲琴,琴尾还有几片流云雕花。
他伸手轻轻拂过,福至心灵间,一切便已明了……
一瓣春意,伴着哀戚的长叹落在琴身之上,而后,又无声滑落了下去,跌落一地回忆。
书院外的大树下,四人看着眼前的灵愿笺化作点点星尘消散不见,心中大石终于放下。
舒啸最后看了眼那座书院,转身向息衍拱手:“息衍少主此番救下时砚,助他顺利渡劫,舒啸代我真淳阁三人,拜谢了!”
“舒啸仙君客气了。”息衍伸手将他扶起。
舒啸起身,言语中仍有敬佩:“早知冥族修道,洞观天地法则,昔日还只是听闻,今日得见息衍少主以天地之道解时砚困顿,委实鞭辟入里,一语中的,令舒啸敬佩不已!”
息衍笑了:“舒啸仙君过誉了。时砚仙君才学过人,一点即通,本座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说完见舒啸又要推扯,连忙又道:“如今灵愿笺已解,此间事情已了,舒啸仙君可是要回既槐山了?”
“是该回去了,离山日久,游欢独自在山上我也确实担心。”他说,“此番还是要多谢三位,日后若有用得着舒啸之处,在所不辞!”
“那本座便先行谢过了。”
“切莫客气!”舒啸拱手,“既如此,舒啸便不多留了,就此告辞。”
三人也拱手作别:“告辞。”
……
待舒啸身影疏忽消散,息衍也终于长长地松下了一口气。
“走吧,咱们也寻个地方歇歇。”
宿尤兴高采烈:“太好了!第四枚灵愿笺一解,便剩最后一枚了!”
“这么快便玩够了?”息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哪里是玩呀,”宿尤叫苦不迭,“毕竟是主上亲自给你挑选的灵愿笺,不说多费力吧,但当真劳心劳神啊,你看这一个个的……”
巳湮见他这般,也是忍俊不禁。
这一路走来,三人从人界到妖界,又从幽界到仙界,对于他们来说,已是一年之内把五界之四都走了个遍。
更别提每一程皆要寻找灵愿笺之主和指引之人,并替他们化解遗愿。
属实不易!
如今五已成四,也莫怪乎宿尤一脸看到曙光的激动之情。
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见世事明世情,本就是此行的目的,自然少不了多番周折,辛苦你了。”
“……哎呀,你说这干嘛,怪让人别扭的!”宿尤本就是抱怨两句,见他突然这般郑重道谢,突然又羞涩了起来。
“走了走了,先找个地方歇歇!”
息衍与巳湮落后几步,相视一笑。
……
“方才,可探得时砚仙君身上的雷电之力?”息衍边走边问巳湮。
在他与时砚对谈之时,巳湮坐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息衍中间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目紧闭,便想起了之前多次的情形,猜想她应当是正趁时砚不备,悄悄探寻他身上的雷电之力。
“嗯。”巳湮轻声肯定了他的猜测,“他身上有根麒麟骨。”
麒麟骨?
息衍顿时便明白了。
上古三大灵族祝龙、焜凤、麒麟,此前已出其二。而麒麟,作为三灵族中的瑞兽,不仅昭示着太平盛世、含仁怀义、人才辈出,并曾襄助三神族共建人族秩序,使人族自成大治之局面。
如今麒麟一族业已殒灭,可在时砚的本体仙石中竟还留有一根麒麟骨。
“麒麟亦可视为智者的象征,如此便也难怪这位时砚仙君几番历劫,纵然钻了牛角尖,却也依然是高屋建瓴,心怀天下,并成就这般大家之才了。”
巳湮也点点头,没有说话。
俄而,息衍又看向她。
“……那,你呢?”他言语间带了些迟疑。
巳湮疑惑:“我?怎么?”
“此次得到的线索,对你要寻的答案可有用?”
她蓦地一怔,随即抿唇笑着摇了摇头。
“你一直都不曾说过,这一路你都得到了哪些线索。”他目光中带着些担忧。
“从琢玉山的玉璧,到妖界的祝龙蛋,再到凤子的焜凤心,如今又是这位时砚仙君的麒麟骨……你,究竟都看到了什么?”
“若是想不明白,你愿意的话,也可说与我听,我与你一起想?”
巳湮仍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又转头看向远方,渺茫的目光仿佛落在了天际之外。
两人陷入沉默。
息衍就这样等着她,等她整理好心绪,决定说,或是不说……
“喂!息衍——”
前方突然传来宿尤的呼喊,他走出老远一回头却没见两人,再往后看,竟见这两人仍站在原地。
“你们干嘛呢?快点啊!”
凝重的脸上换上一抹浅笑,息衍叹了口气低头牵过她的手,一起往前走去。
“罢了,”他道,“你不想说便不说,只是若当真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必须告诉我。”
巳湮猝不及防地被他拉着,一瞬间有些愕然。此时随着他的脚步下意识往前走,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又看向两人交握的手,迷茫的心突然安定了些许……
但迟疑了片刻后,她仍是只说:“并非不想告诉你,只是我尚未想通,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便等闲下来想通了,跟我细细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