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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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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少年成名、锦衣华服的云起却并非全然无忧无虑。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周遭的一切总觉得茫然。

    最初几年,他以为是自己对一应乐律太过得心应手,以致于生出了轻视之感,便一次次告诫自己,还曾走访名家国手,与他们交流心得体悟。

    可如此这般数年后,他发觉心中的茫然并未褪去,甚至毫无减轻。

    云起逐渐确定,这种茫然并非源自于乐律,甚至与乐律毫不相关。

    心魂深处,似乎有人在催促自己,快去找到某个东西,抑或是,某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恐慌!

    这催促让他开始焦急起来,而这焦急中还夹杂着一丝担忧……

    为何自己内心会有这样一种声音?这个声音来自何处?它,是真实的吗?为何如此急迫地要去寻找那个东西,或者那个人?

    以及——

    倘若,自己忽视了它,会怎样?

    不,根本无法忽视!

    从意识到这份存在多年的茫然意味着什么时,他便再也无法忽视它了。

    ……

    云家人发现,一向温和寡言的云起不知为何,性情变得焦躁了起来,似乎做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平静下来,即便是乐律。

    一家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与云起最为亲近的云家大朗,也即云起的兄长云寄,与他谈谈。

    云起纵然名扬天下,但到底还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憋闷数月的他在信赖的兄长面前终于将心中愁苦一吐为快。

    云寄比云起大了七岁,彼时已经成亲生子,并随祖父、父亲建功立业,相比眼前愁苦难解的弟弟沉稳了不少,也包容了不少。

    “既然放不下,那便去好了!”他拍了拍云起的肩,“你正当年少,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云起红着眼:“可是,爹娘,还有祖父祖母……”

    “我来和他们说。”云寄声音深沉有力,短短两句话便将云起安抚下来。

    “但有几点——”云寄突然板起脸。

    云起见此,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他这兄长好时是真好,凶起来也是真凶的。

    不料云寄下一句话却是:“照顾好自己,常给家中写信,记得回来。”

    “……”

    啊,就这?

    “听到没有!”云寄陡然一声喝,吓得云起一个激灵。

    “知道了!”

    就这样,十七岁那年,尚是少年的云起辞别了家人,背上自己最喜爱的那把伏羲琴出发了。

    ……

    山高路远,他走了许多地方。

    从云京出发,到周边的几个州,再到更远一些的、再远一些的,不知不觉,便是整个大承。

    每当他沮丧到想要放弃时,心中的那个声音便会再次响起,催促着他继续寻找。

    离开大承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他走遍了大承的每一个州,甚至去过每一个村庄,却都是一无所获。

    不,也不是一无所获。

    抛开此行的目的不谈,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让他新奇无比。

    他发现,原来乐律不止在于八音吹奏出来的声音,更在于天地间的每一处角落。

    微风下枝叶舞动的声音、雨水自檐下滴落到水汪中的声音、船桨拍打波浪的声音,还有商贩吆喝叫卖的声音、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风的声音、薪木燃烧的声音……

    天地之间,生灵万物,一声一息,一响一动,皆是乐律。

    这时的他,已不再轻易为心中那道声音躁动不安了。

    那声音是他的目的,可途中所见所闻的一切,也让他乐在其中。

    再之后,他决定走出大承,去别处找找看。

    ……

    华莲国位于大承以南,疆域之广相比大承不遑多让,却雨水偏多,河流山峰交错,与大承的坦荡巍峨迥然不同。

    云起沉醉在青山绿水之间,恣意快活,情难自禁处便会席地而坐抚起琴来。

    清风穿林,山涧潺潺,鸟鸣啁啭,和着切切琴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不去。

    若有若无的,在重重山林间好似有歌声正应和这浩瀚乐声。

    云起心念为之一动,指下琴声一顿,复又继续。而他则举目四望,寻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

    下一瞬,他神色乍喜,抱起琴竟就这样单手抚着,脚下匆匆地向着那声音而去!

    他知道,对面那人亦是如此,高山流水遇知音,无人会甘愿就此错过!

    然而山中之路总是咫尺天涯,待二人在一条山溪的两岸相见时,云起的指腹早已弹出了血。

    山溪两侧,二人相望而立,皆是如释重负。

    云起又拾起了昔日高门朱户内的温文尔雅,笑得斯文有礼。

    对面那人却是豪放不羁,几声仰天大笑将林中的鸟儿都惊飞了不少。

    云起见此也笑得更加开怀。

    两个人便是如此,一见如故,满腔欢喜尽在不言中……

    自此之后的多年里,华莲国常常可见两个男子相偕而行的身影。

    他们一个抚琴,一个吟歌,居无定所,从一处到另一处。

    山野林间,村头阡陌,街巷鼎沸中,湍流拍岸处……二人走到哪,兴之所至便就地弹唱相和,浑然不管他人目光中的诧异或惊叹。

    有周游天下之人认出了云起,或是时砚,他们也不理不顾,相视一笑,继续且行且歌。

    如此,便又是六年,二人踏遍了华莲国大大小小的地方,最后选在了一处风光静美的乡野小村落了脚。

    ……

    “我看此处甚佳,通透开阔,背靠山泉,正是惬意。”一片空地前,时砚豪气干云地指点江山。

    虽然,二人只是在为建房选址。

    云起也十分赞同:“山泉在后,你我可将院子也建在后方,正面向山泉,前庭朝外,便如寻常小院那般。”

    “甚可!”

    二人一拍即合,便请了村中的梓人着手营造,他们则以琴歌相赠。

    就这样,房子尚未建好,村民便已皆知村西来了对兄弟,一个善歌一个善琴,长得也是极俊俏!

    房子建好后,二人甚是满意,除了先前说的酬金……他们相视一笑,公布了要在村中办学堂的决定。

    “我兄长善文墨,可教授孩子们识文断字。我善音律,若有哪家儿女愿学些八音之术也可来寻我。”温文尔雅的云起解释与村民们听。

    他言辞温和,举止有礼,村民早已对这位年轻公子赞许有佳,此话一出便引得村民喜出望外,纷纷前来询问授学事宜。

    一个寥寥草草的学堂,便办了起来。

    平日里二人授学讲课,日子过得平淡得宜。无课时,便在院中奏曲挥墨,或是随意游逛于村舍田野间,吟啸徐行。

    甚是悠哉……

    然而,这般悠闲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云起发现,时砚有些变了。

    原来的他兴之所至,提笔即挥,洋洋洒洒千百字也是一气呵成。写完便将笔墨随手一丢,吟唱着回味着,满心畅快。

    可从何时开始,他不再这般喜悦了?

    他常常出神,眉间浮着若有似无的茫然与愁意。诗兴起时,才写下两行便卸了劲,将笔搁在一旁。

    时砚变得沉默起来,不愿再吟诗作赋了……

    “近日,心中可是有愁苦难解?”

    后院的木台上,云起在时砚身后坐下,缓声问道。

    时砚没有回头,仍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石壁上不断坠下的水流。许久后,才幽幽开口。

    “云起,你说,何为文乐之道?”

    云起疑惑地转头看他,对着这背影蹙起眉:“为何有此疑问?”

    二人相交多年,视彼此为知己,他深知时砚在文墨上的造诣,为何今日却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尽管回答我。”时砚却没有回他,仍执著于自己的问题。

    “……”云起想了想,“文墨之道,我不精通,然我心中的礼乐之义,在于陶心冶性,感念天地,抒怀表意。音律源自世间万物,是天地恩赐点化,亦是人心烟火之情。故而,音律之道,在乎天地人也。”

    云起话音落下后,很长的时间里,小院中只有哗哗的流水声。

    “时砚?”云起喊他。

    “我在,”他答,“我在想……”

    云起等了会儿,还没有下文:“想什么?”

    “想……文墨之道在于何处?”

    “为何,会有此惑?”

    “呼——”时砚颓丧地倚在柱子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声音沉沉。

    “我本以为,文墨之意,应在于记载万物盛衰光华、人心喜怒哀乐,兴起时,以文墨赞之唱之,哀戚时,以文墨咏之叹之,不外如是。”

    云起看着他无精打采的背影,眼中也蒙上了担忧。

    “但如今,你不这样认为了?”

    “是的……”他摇摇头,“我总觉得,文墨之道、书篇之义,应当不止于遣辞颂赋,而应所谋更大。”

    “更大?”

    “更大,或许在乎天地,在乎人世兴衰,在乎万古长河之中!”时砚越说越激动,身体也跟着坐直了起来。

    而下一瞬,他却又颓然泄了气。

    “……可我尚未想通。”

    木台上重归宁静,时砚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言不发,云起也不再说话。

    他自不会为无法开解好友而自责,只因他明白,文墨之道与音律之道虽不尽相通,但有一个共通之处,那便是——

    有些槛,只能靠自己去参透、去打破。

    而他能做的,只是陪伴。

    可是紧接着,他又发现,或许连这种陪伴,也是不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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