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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扪心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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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生病了。

    自从驿站柴房醒来的那日便开始不太对劲,一开始只是有些昏昏沉沉,脑袋里像是被人塞了团浆糊。

    他以为自己只是没睡好,便瞒了下来未曾告诉衙役。

    可流放之路艰辛,一走一整日,又少吃少喝,不过第二日夜里,他便起了高烧。

    “呃——哼——”

    痛苦虚弱的呻/吟声吵醒了一旁同行的囚犯。

    一路走来,他们也早已知道这位清瘦的老人正是华莲国才名赫赫受人敬仰的时老先生,因此也对他颇为照顾。

    此时见他这般难受,赶紧去喊了衙役过来。

    “吵什么吵什么!”几名衙役半夜被突然喊醒,又听驿站的人说是这群押解的囚犯在呼喊,自然气得不轻,骂骂咧咧就赶过来了。

    “不是我们,是时老先生!”一个中年男子当头站了出来,“他似是病了!”

    “什么?”衙役听到这话也顾不得呵斥,三步跨作两步在老者身前蹲下。

    只见他面色惨白,头上冒了不少汗出来,干裂的嘴唇还颤巍巍地一张一合,发出“哼哼”的痛苦呻/吟。

    衙役顿时变了脸色。

    “老先生?”他一边喊着,一边伸手贴上老者的额头,而后立刻焦急地抬头喝道,“快让驿丞请大夫!”

    他抱起老者就往外冲,只抛下一句:“你们几个给我老实点!”

    可是荒郊野外的驿站哪里有大夫,等驿卒快马加鞭将大夫从几十里外带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纵然有衙役不太熟练却着急忙慌地又是擦酒、又是冷敷,老者还是从迷迷糊糊勉强睁开眼的状态,到后来完全昏睡了过去。

    大夫扶着快被颠散的腰进了屋内,许久之后又缓缓走了出来,在衙役和驿丞驿卒焦急的注视下,叹声摇了摇头:“老人家年岁大了,本就应当颐养天年,如今这般奔波劳苦,能撑到这儿已是极限了……”

    虽然早已想到了这番结局,众人还是瞬间陷入死寂。

    许久之后,驿丞低声开口:“可要,往京中送个信?”

    “可方便?”役头问。

    “虽有悖章程,但我来安排。”驿丞说。

    “……”役头想了想,终还是道:“不必送入京中,就近递到老先生哪位学生的府上吧。”

    “好!”

    驿丞驿卒转身离开安排此事,房内只剩下和老者一路走来的几个衙役。

    此时,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老人,几人喉头都有些哽咽。

    时老先生这一生可谓是灿若星辰朝日了!

    他们这些人,从出生记事起便听过他的大名。

    他佳作连篇,从乡野田间的村词小曲,到庙堂之上的典籍修撰,都有他留下的笔墨。

    他门下学子无数,教书选才让无数人金榜题名,得以一展抱负。

    他亦是当今众多文人才子争相追逐、以期比肩的对象。

    可是,人生种种难测……

    正如大夫方才所说,这样的人,迟暮之岁本该颐养天年,可却落得个流放千里的收场。

    如今,竟又要在这荒郊野外的驿站里,溘然长逝吗?

    ……

    老者感觉自己又来到了那处迷雾中,混混沌沌,看不清晰。

    “你可在此?”他试探着问道。

    “我在。”果然,那道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

    老者顺着声音走过去,在他面前约莫一丈外停下。

    “我想,我快死了……”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他的神情是难以言表的复杂。

    云起问他:“你还有遗憾吗?”

    听到这个问题,老者像是恢复了平日的矍铄,笑呵呵地答道:“遗憾,自是有的。”

    “可能放下?”

    他摇了摇头:“我想,大约是放不下的。”

    云起脸色一滞,声音也有些生冷:“是何遗憾?”

    老者又摇摇头:“我还不知。”

    “不知?”

    “是啊,一个在心里挂念思索了许多年,却连谜面是何都仍未想明白的谜题。”

    云起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既然连谜面都不知,或许,这个谜题根本不存在呢?”

    “哈哈哈……”老者仰天大笑,“人生若是这般容易便好了!”

    “可是,人生本就不必那么复杂。”云起急忙劝道。

    “人生确实不必复杂,”老者点点头,却又道,“可当你知道所有的方向都不对时,便会明了,问题就在这里。”

    云起大感不解,他觉得自己快被时砚绕晕了:“你此生才学昭昭,门生无数,整个华莲国,甚至到大承、西庆,还有其他地方,都有你的才名,为何却说所有的方向都不对?”

    “文墨,才学,这些不应当是为了扬名……”

    “那是为了什么?修身养性,正心明德?”

    老者摇头:“这,便是我仍未想明白的谜面。”

    “可是——”

    若仍不能放下,这第二世怕也不能归位了!

    云起想过许多种原因,却着实没想到他竟是在这上面钻了牛角尖。

    “我快死了,”老者又说,“虽不知你是何人,也不知为何会这般在梦中相见,但总觉得与你一见如故。”

    “可惜才相见便别离,如今唯有祝君诸事顺意,松姿长青了。”话音落时,他一揖到底。

    云起定睛看着眼前的身影,沉默许久后,也拱手回礼。

    驿站内,几名衙役对着已经了无声息的老者,俯身长跪……

    冥界内,素衣长衫的男子神色郁郁地缓步走着。

    “时砚。”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他回身看去,随即笑得欣慰。

    “云起,果然是你。”

    云起蹙眉看着他:“我在真淳阁内等了你许久,一直未见你归位,不放心便来看看。”

    时砚垂首叹笑:“抱歉啊……”

    “你以往历劫多次,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事,为何不愿归位?你——”他迟疑了下,“究竟悟不透什么?”

    “呵呵……”时砚的笑声中透着无奈,像是藏着万千心事。

    俄而,他敛起笑,转身望向远方。

    冥界化曹石高可参天,上面闪烁着无数金色的光点。那是天地间所有生灵的名字。

    “轮回两世,有些事我还是没想明白……”

    “什么事?”云起随即想到,“是你此生历劫死去时说的那个,没有找到的谜面?”

    时砚颔首,不语。

    “为何……突然执著起这个问题?过往千万载不都这样过来了吗?”

    “从前在仙界,我自恃文采,整日吟诗作赋,逍遥快活,好不自在。”他幽幽说道,“但此番历劫,我突然发现了一个自己以前从未想过,也从未在意的问题。”

    他回头看向云起:“这个问题一冒头,便将我过往千万载的岁月都变得不堪一击,如此可笑。”

    “什么问题?”云起放轻了语气,问得小心翼翼。

    时砚叹了口气,复又转身看向远处:“人生一世,求得,到底是什么?学问文墨,它的真正用处,又是什么?”

    “我活了两世,不管做了什么、如何功成名就,却仍觉得浑浑噩噩,更深觉以往千万年皆是虚度!这个答案,我定要找到不可,学问文墨真正的用处,我也定要践行不可!”

    他漆黑的双眸一瞬不转地看着云起,仿佛他身后顶天立地的化曹石,坚不可移。

    相处了这么多年,云起自然知道他的秉性。

    他问:“那若一直寻不到呢?你要知道,你如今已是堕仙,每历劫失败一次,你的修为便消减一分,久滞轮回,你的神识会灰飞烟灭的!”

    “无妨。”时砚浑不在意地一笑,“若不能觅得此生真义,也只是虚度无尽光阴,无甚乐趣,不要也罢。”

    “你——”

    然而不等他再说话,那边已经挥了挥手:“云起,我去了!”

    随即转身汇入熙熙攘攘的亡魂之中,向着前方不知名处而去。

    眼前再也看不到那袭白色的身影,云起却仍忧心忡忡地站在原地。

    一直都知道,时砚看似洒脱不羁,实则极其执拗,认定的东西不寻根究底便不会罢休。

    可却没想到,他此番竟这般寻根究底到了自己身上。

    云起长叹一声,转身向着冥界往生殿走去……

    若干年后,大承一户朱门高墙内,下人们满头大汗地奔波忙碌着。

    廊下,衣着华丽的老太太和挺拔威武的的中年男子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几道门外的一间书房内,鹤发威严的老人怀中搂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亦是眉头紧锁。

    终于,一声清亮的啼哭响起,伴随着一声“母子平安”的贺喜,众人神色终安。

    ……

    冬去春来,襁褓中的男婴迅速长大,从蹒跚学步转眼便已风华夺目。

    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云起不但仪表不凡,玉树临风,更是自幼便显露出过人的音律天赋。

    抓周时拿了把玉笛便罢了,四岁时胡乱拨弄竟能弹出一首韵律非凡的曲子,七岁时信手拿起一样乐器也能无师自通……

    若说这些皆为巧合,那还有十三岁时一曲琴音引朝凤,十六岁时芙蓉台上,长萧吹雪迷云京……

    十几岁便以音律之才名动天下,自是千年难遇,也引得上至朝堂下至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一句:“云家二郎,仙乐之才,天人之姿!”

    虽然,这样的天赋在武将出身的云家却显得格格不入,且让云家一众舞刀弄剑、战场征伐之人实在不知该从何教起。

    但饶是如此,云起还是在众人瞩目中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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