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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文人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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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镜之内,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露出挥洒豪放的三字匾额——“真淳阁”。

    一阵清灵乐声传来,伴随着闻声展翅而来的仙鹤,将四人的目光送到真淳阁内,那道悠然抚琴的身影之上。

    琴声悦耳,倾泻而出,天地间一切声息似乎都在此刻成了陪衬,成群的仙鸟闻声而至,在真淳阁上方翩然盘旋。

    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过于此了。

    当然,这也确实是仙乐。

    悠悠旋转的筒车旁,天衣锦服的俊雅男子盘腿而坐,双手置在膝头的琴弦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而男子的双眼却虚虚漂浮,似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中,又似乎只是在走神。

    突然,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方才还优雅端坐的男子顷刻间竟垮成一团,懒散又无状。

    “唉……这都多少年了,何时回来呀?”

    他长叹一声:“偌大个真淳阁,如今只剩我一人,也太冷清了……”

    男子抱起琴向屋里走去,不一会儿,又拿根笛子出来。

    随着手指在笛身灵活地舞动起来,一曲笛音百啭千声,跌宕起伏,仿佛这世间所有鸟儿一起鸣叫,又似风云际会,万马奔腾。

    他像是刻意为了找点乐子,才特意选了这么个嘲哳热闹的曲子。可惜对于他云起仙君而言,这曲子也并无甚难度。

    没多久,他对笛子也厌了,接连又换了几个乐器,却仍是无法排解内心枯躁。

    最后,他来到了正中的空台上,坐在自己的那张长几前,双手托腮眼睛定定地看着旁边那张。

    蓦地,他坐直身子,眉头皱起。

    “不对,你下去多久了?”他吸了口气,掐指算算。

    “嗯?”

    不对吧,再算一遍,还是一样的结果。

    “一百多年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怎会这般久?难不成,这一世活成了个人瑞?”

    不大可能吧……

    云起再三思量,终是不太放心,决定还是亲自下去看看,免得是出了什么差错。

    人界,某条荒凉不见尽头的路上,一列身影正缓慢挪动着。

    “快点快点啊,不许磨蹭,天黑前到不了驿站,你们就是爬也要爬过去!”一个衙役打扮的中年男人握着腰间的佩刀,催促着面前这一列披枷带锁的囚犯,语气甚是不耐。

    其中一名老者步履蹒跚,花白的发丝散乱下来,却遮不住他干渴龟裂的嘴唇。

    他气喘吁吁,勉力想要睁开昏花的眼睛,却只感觉面前白茫茫的炫光一片。

    他想,自己可能就要渴死累死过去了……

    恍惚间,耳边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来,喝口水吧。”

    那声音清亮温润如山间被晒暖的溪水,让人闻之便觉熨帖。

    老者睁不开眼,一时间不知自己是不是发了癔症,却感觉到唇间贴上了一个壶口样的东西。

    他来不及思索,立刻凑上去矮着身子仰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莫急,慢慢喝。”那声音又响起。

    “咕嘟咕嘟咕嘟……”

    终于,泼洒的甘霖渐渐浸润每一分土壤,龟裂板结的裂隙畅快地喝饱了水,发出满足的“咕噜噜”。

    “啊——”老者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眯着眼绽开开怀的笑,仿佛置身于青山绿水间般惬意。

    倏地,他睁开眼,看向身旁。

    ……没有人。

    他向前方望去,看不见尽头的路上仍是那般荒凉。

    前面不远正是方才喊话的衙役,再看自己,一身脏兮兮的白色囚服,手镣脚镣一应俱全。

    莫不是,真的癔症了吧?

    可是——

    他砸吧了两下嘴。

    不渴了,方才那水流过喉咙的感觉依然清晰……

    还有幻觉能真的给人解渴的吗?

    老者想不明白,摇了摇头,打起精神继续走着。

    云起就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个憔悴清癯的老头,他抛了抛手中的罗盘,露出一抹放松的笑。

    “时砚,可让我找到你了。”

    仙者不便干涉历劫之人的一生,方才那口清水,已是底线。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云起打算就这样隐去身形,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

    流放之路遥远,沿途又皆是穷山恶水。老者,也就是此世历劫的时砚,本就年老体弱,实在难以支撑。

    不过衙役也会渴会累,虽说着要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其实不过是为了威慑这些囚犯。

    “停!”

    几个衙役商讨一番后,最前面的那个喊道;“原地歇会儿!该撒尿的撒尿,该拉屎的拉屎,其他人不准乱动!”

    哗啦啦一阵乱响,体力不支的囚犯们顿时就地跌坐成一片。

    有要解手的,由衙役一个个领到远处,老者对此无动于衷,闭眼靠在一块石头边缓着气。

    这时,一位衙役向他走了过来。

    “老先生。”衙役在他身旁蹲下,压低声音喊道,手中一团纸包碰了碰他。

    “嗯……”老者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

    看着眼前的衙役,他有些莫名其妙,感觉自己腰间有什么东西,垂眼看去。

    “……这是?”他犹疑不解地问。

    “老大人,一路辛苦了,这个馒头您藏好,路上撑不住了就吃点,啊!”衙役又往前挪了挪,把那纸包挡得更严实了些。

    老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这这……”

    衙役一把拽住他后撤的身子,忙道:“老先生莫惊,这是我们哥几个的一点心意。”

    “心意?”

    “正是,我们哥几个啊,虽没什么本事,但也听过您的大名,对您都是十分景仰。”衙役黝黑的脸上眼神有些躲闪,笑得也是又憨又羞。

    “老先生现下这般遭遇,我们能帮的不多,但一定尽力让您少受点苦!”

    “这……”老者看看左右,“不会给你们几个惹什么麻烦吧?”

    “不会!”衙役见他态度妥协,连忙将那纸包塞到了他怀里,又用衣服给他盖了盖,起身离开。

    老者目送他走回队首与其他几名衙役碰了头,又见几人都看向他,不动声色地欠身颔首,确定果真是他们几个商量好的,这才放下心来。

    他佝偻着侧过身,颤巍巍的双手剥开纸包,看到露出的一角白面馒头,急忙掰了一小瓣藏在手心,又将纸团重新包好,悄悄塞在了裤腰里。

    云起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

    ……

    这,只是流放之路的开始。

    披枷带锁的赶路仍在继续,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一行人跋山涉水,从东到西。

    路越来越难走,路上开始不断有人累晕,病倒,甚至死去。

    没想到一开始让衙役们担忧的时老先生,却一直坚持了下来,甚至中途路过一处险要山崖时,还即兴吟诗一首。

    可惜,这流放路上,既无笔墨可供他书壁,也无文人墨客、弟子门生替他一一记下……而那群衙役却因这一路的同行,对他更加钦佩。

    满腹经纶,悲天悯人,风雪不摧,逆境不改。

    所谓“文人风骨”,此生终是得见。

    ……

    “时砚,此行目的是何处?”

    迷茫中,有一道声音传来,老者迷迷糊糊地提起一丝精神,向着重重迷雾后看去。

    他感觉这声音有些熟悉,似是之前听到过,却又记不清是何时何地何人。

    一层层剥开迷雾,终于窥见一个一袭白衣挺拔背影。

    “你是何人啊?”苍老的声音发出疑问。

    男子转过身来,仍是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可这样一张模糊的脸在老者眼中却分外清晰。他眯起眼,总觉得这人有几分面熟。

    “你是?我们是否在何处见过啊?”

    云起温润轻笑:“我们自然见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哦,”他讪笑着,“对不住啊,老了,记性不大好了。”

    云起摇摇头:“无妨。你还没回答我,此行是要去何处?”

    “哦,去白石岭,在西南丰州。”

    “为何被流放?”云起又问。

    老者垂首,笑得无奈:“……被搅进了一桩大案里。”他没有多说,显然并不想就此浪费太多口舌。

    昔日在大殿之上,他向老皇帝陈情时,已经说得够多了。

    老者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久久没有回神。

    云起也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周遭渐渐亮起,迷雾稍稍散去,云起知道他就要醒来了,最后问了句:“你此生,可还有什么放不下、想不通?”

    “放不下,想不通?”老者不解。

    “好好想想,我会再来的……”

    温润的声音逐渐淡去,像迷雾一样在无名的光亮下彻底散开,连同他的身影……

    一双眼睛陡然睁开,天色已经大亮,老者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还是昨日落脚的驿站柴房。

    方才……是做了个梦?

    他迟疑着换了个姿势,感觉还有些昏沉,却已然没了睡意。

    思绪中飘过那句“你此生,可还有什么放不下、想不通?”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可这个问题,不也正是他一直困惑的吗?

    少年成名,游学天下,才名远扬。

    一朝入朝为官,数十载宦海沉浮,他此生所求为何?

    如今触怒君上,流放千里之外,此生已然快走到了尽头,自己可还有何放不下、想不通?

    有!

    有的!

    他在心里呐喊着!

    可到底是什么?他却不知……

    这一生,说精彩也精彩,说不忿也有不忿,可他似乎还没有活明白。自己还有什么夙愿尚未完成?甚至,自己的夙愿到底是什么?

    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一世竟活得如此糊涂。

    枉他自诩才高,受世人景仰,却也不过这世间庸碌迷惘众人中的一个,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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