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清风明月
“叮叮叮——”
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声音被海风裹挟着吹走，传向更远些的地方。
昊然海畔，一袭黑色的身影面海而立，望着一层接一层的波浪正静静出神。
不甚温柔的海风在她周身盘旋，胡乱地撩起微微卷曲的发丝和素黑色的衣摆，她却始终不为所动。
忽而又一阵海风吹过，已经十分微弱的铃铛声逆着海风，有气无力地传来。她终于回神，转身朝后方稍高些的岸边望去，少女苍白的脸庞也终于露了出来。
微卷的长发被一条花绳编织的额带束住，鬓边一朵不知名的白花衬着黑衣黑发，和眼角的一点红痣，空灵中透出浓浓凄冷。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睫。雪色的长睫下，纯白色的瞳仁空洞无光，带着几分骇人的呆滞……
后方高处的海岸上，木屋小院的门口站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少年手中正拿着一个铃铛，见她转过身来，连忙挥手，手中铃铛也摇得愈发欢快。
然而少女却未做任何回应，只是伸出手中的枯木拐杖，试探着向铃铛响起处慢慢挪去。
螺碧城，位于大承国以南的华莲国东南角，毗邻昊然海。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此地也因盛产鱼虾贝类等海货，常以此与各地商人贸易往来，换取别处的物资和手艺品。
熙熙攘攘的行人车辆间，宿尤亲自驾着车穿过大街小巷，最后在一处偏离闹市又干净整洁的客栈前停下。
……
“这螺碧城还挺有意思，一路上这么多新鲜小玩意儿！”跳下马车，宿尤兴高采烈地说着，显然已经看花了眼。
“赶了这么久路，这次解笺前咱们先去逛逛吧！”
巳湮也是头一回来到螺碧城这等异域之地，现下也被吊起了胃口。
“我觉得可行。”
息衍看着个满心雀跃的两人，有些无奈：“先进去吧。”
这一程走来着实较远，不像这两个还有心思和精力闲逛的人，此刻他已是累极。
既然准备多停留些日子，此番，他们便找店家要了个单独的小院。
该说院子不愧是螺碧城的院子，二层小楼与小院中一应装饰布置尽是海城风韵。花纹绮丽的贝壳海螺、颜色鲜艳的珊瑚碎枝，还有海星，甚至珍珠，比比皆是。
一进去，宿尤便开始四处乱窜，摸摸这看看那，不亦乐乎。巳湮虽仍看似淡定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却也早已难掩好奇与惊叹。
息衍环视一圈，对这小院也颇为满意，留了句：“我先休息片刻，你们随意。”便进了二楼左间的卧房。
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下一瞬又会意一笑，尽在不言中。
……
夜幕降临时，息衍醒来，走到院中只见一片宁静，便知那二人怕是在外面逛得忘乎所以了。
左右无事，见桌上的水壶尚且温热，他便拎在手中，又随意拣了个杯子，朝着房顶轻身而上。
月光下，海风徐徐，他眼神放空，虚无地望着远方，悠悠然对月独饮。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只是发呆……
过了会儿，院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院门被推开，巳湮怀抱着一小包叮叮咚咚的物什走了进来。
她进门后先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环视一圈，却见院中仍旧无人。
“还在睡啊？”她小声自言自语道。
正欲回房，忽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笑。
循声看去，只见幽深的夜色下，素衣白衫的息衍正垂眸看着自己。
“……”
“你怎跑那儿去了？”她问。
“海风伴明月，此处甚是清爽，你要来试试吗？”他说。
巳湮歪歪头：“也好。”
“若想饮酒，自己拿一壶，我这是茶。”房顶之人提醒道。
“不必。”
一道紫光掠过，巳湮已至檐上：“别人月下独酌皆是饮酒，你却喝茶？”
他耸耸肩，自嘲道：“身体欠佳，不宜饮酒。”
巳湮也觉得有些好笑。
“都买了些什么？”
“哦，都是些此地的小玩意儿，”巳湮将小包摊在膝头打开，一一挑拣着，“贝壳发带、珍珠手串，还有，这个是小海螺做的耳饰，这是海星……”
一个个如数家珍。
息衍却是越看越迷糊：“这些，你用？”
“自然不是，是买给家里小师妹们的。”
说完抬头，她见息衍只是笑着不说话，心中有些奇怪：“怎么，为何如此看我？”
息衍却突然低声失笑，慵懒的声音带着些许清朗，牵动胸膛也微微震颤。
巳湮先是一脸莫名，后来被笑得恼了，干脆把膝上的小包一兜，夺过茶壶便往他嘴上怼了过去：“喝口水缓缓吧。”
“好好好，不笑了！”
息衍连忙伸手挡住茶壶，后仰着求饶，声音比寻常轻快了许多，想来是被这海风明月浸得透了。
又过了片刻，笑意终于稍歇，他缓了缓，叹了口气。
“想起初见你时，还以为你清冷孤傲，不喜与人来往，却没成想啊，”他看了她一眼，“竟只是虚张声势。”
“？”
巳湮瞬间皱起眉：“虚张声势？”
“不是嘛？看你的样子，像是个师门内不苟言笑的大师姐，修为高，遇事冷静，还喜欢讲道理。”
同行这一路，三人已然熟稔了许多，说起话来，也能开得起玩笑了。
“……”巳湮面无表情地觑了他一眼
“但你在原州会给同门做首饰，如今又……”他示意包中的那些小玩意儿，“其实，应当很得同门喜欢吧？”
巳湮一滞。
喜欢吗？
她似乎从未想过……
因有雷电之力，她甚少与人来往。之后担任大祭司一职，有了身份的鸿沟，大家对她更加敬畏。只是……
她看到一些精巧物件时，似乎会下意识想到天机宫里那些年幼可爱的师妹，便想带给她们。
但其实，师妹们比她自由得多，这些年也没少外出游历……
“这些东西，她们应当不缺。”她低声道。
息衍怔住，不知她为何突然失落了许多。
目光在她脸上和手中游移了片刻，却又笑道：“那也无妨，同样的物件不同的人送，心情也会不同。”
月光下，有清雅的气息混着海风从他身上传来，慵懒地氤氲在巳湮鼻尖。
慢慢地，似乎熨帖了她的整颗心。
因海鲜贩卖多在早市，故而螺碧城的早晨比其他地方更热闹些。天刚蒙蒙亮，外面便已经闹腾了起来。
“啊哈——”
晨光中，宿尤站在院子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昨日逛得久了些，逛完又找此地金冥使畅谈至深夜，算是把这螺碧城的大体分布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虽然冥族不需睡觉来休养生息，但一大早便被吵醒依然让他心情不太美好。
“醒了？”旁边传来息衍的声音。
宿尤顺着声音转过头，就见那两人正在草亭下用餐。
“嗯——”宿尤有些颓丧地应道。
“昨晚与金冥使聊得挺投机？”
“嘿嘿……”
宿尤咧嘴一笑走过去，看了圈桌上的晨食，也不管自己还没洗漱，便坐下准备用餐。
巳湮看着他不修边幅的样子，尤其是眼角还留着一粒眼屎，暗暗抿了抿嘴，脸上透着丝嫌弃，低头夹了个炸小鱼喂给一旁乖巧的小祝龙。
息衍眼底闪过一抹了然的笑，从旁拿了个空盘子每样捡了些递给他。
“端去房里吃吧，吃完再休息会儿也无妨，今日不急着启程，我也正想出去看看这海城风光。”
“啊，那再好不过了！”
接过盘子，宿尤说：“你要出去时，记得喊我啊。”
待他进了门，息衍才看向巳湮：“现下可舒心了？”
“……你倒挺宠着他。”巳湮有些不自在地转移话题。
息衍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又笑了声，倒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宿尤虽然年龄大我一些……大我不少，但心智赤忱光明，我时常羡慕这样的他。”
“因此便想护着这番赤忱光明？”
“这是一方面，另外也是把他看做——”他顿了顿，似是有些说不出口，“咳，弟弟吧。”
“弟弟？”巳湮忍俊不禁。
“按人族的年龄算，他都够当你的，嗯——”她掐指数了数，“不知多少代曾祖父了！”
息衍瞥了她一眼：“你可别在他面前这么说，不然他会连你的便宜一起占。”
巳湮挑挑眉，不置一词。
过了会儿，她才又道：“不过冥界那般地方，承载了无数亡魂的哀怨悲戚，他在那里长大，却仍能这般乐天向上，确实难得。”
息衍轻笑：“不只是他，冥界中人大多如此，这确实是我所不能及的。”
“日后若有机会去冥界，你便知道了。”
“去冥界？”
她眼波一转：“那我倒拭目以待了，希望到时我还活着。”
息衍笑而不语。
二人专心用餐不再说话，晨间的清风惬意地吹过亭子边的贝壳风铃，嗒嗒作响。
等时近晌午，宿尤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时已又是容光焕发。
“走吧，今日我做咨客，带你们逛个尽兴！”
两人听到这话，好笑地看向彼此。
息衍：“看来你取到不少经。”
宿尤一甩头：这是自然！
螺碧城是华莲国最东边的一座城池，城西还有一方浩瀚的大湖。大湖通过一条东河与昊然海相连，于是，以东河为界，螺碧城又被分为南北二城。
南城多为是海鲜市集，北城则为民巷商坊。三人当下所住的小院，便位于北城。
南城的海鲜市集还有条主街，便是直面东城门的望潮大街。东城门隔开螺碧城与昊然海，望潮大街又在弯曲的河道间取直，西侧是一座宽阔的高台，名为“张珍台”。
若从螺碧城南城上空俯瞰，便可见以张珍台、望潮大街、东城门为起止，如同一柄长剑被东西两端收鞘，这是取人与大海互不相侵、止戈共生之意。
以望潮大街为轴，南城直通东城门的几条街上也是这些卖海鲜鱼虾的小贩主要聚集之处。
……
三人皆喜洁，对遍地脏污碎麟的南城实在敬而远之，故而头一日便在主卖些精巧玲珑的小手艺品和零嘴小食的北城晃悠，倒也确实新奇有趣。
待北城逛得差不多了，三人才动了心思，想往南边来瞧瞧。
于是乎，三人晃荡着，便来到了东河边的一座茶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