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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廪实知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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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继续前行,一路来到松州城下。

    城外路边的荒坡林地上竟已聚集了许多流民,且个个形容枯槁,有气无力。周遭的草木,也已斑驳枯损,所剩无几……

    而三人本以为能径自进入的松州城,此时更是城门紧闭。

    “这是何意,松州将他们关在城外了?”

    宿尤跳下马车,脸色颇为难看。

    另两人也从马车上下来,打量着这些人。

    他上前拍了拍城门,等了许久却仍未听到门内有响应。

    “公子不必敲了,这城门是不会开的……”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个苍老孱弱的声音。

    三人循声看去,只见角落里正蜷缩着一个满脸皱纹身形消瘦的老人。

    老人显然许久未曾进水进食了,嘴唇干裂发白,枯柴般的双手挂着干瘪的皮,颤颤巍巍地抖个不停。

    宿尤上前蹲下:“老人家可知为何?”

    “因为,”老人麻木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看向旁边成群的人,“我们在这里……”

    枯槁的眼眶中闪着光的,不知是衰老的瞳孔还是几近干涸的泪。

    听到这话,三人面面相觑。

    “老人家何意,你们从哪里来,为何松州城不让你们入内?”宿尤又问。

    “……我们,是卫州来的……卫州,闹了水灾。”

    “我们种的庄稼,眼看都要收割了,全被淹了……家也冲垮了,人也淹死了,就剩我这死老头子一个……”

    一滴泪溢出,顺着粗糙如树皮的皱纹曲折流淌。

    这时,周围其他流民也都陆续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许久之后,三人才从众人口中理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

    每年仲秋时节,泯江下游都会迎来一波秋收。然而今年秋收前夕,泯江边的卫州却天降暴雨。

    大雨昼夜不息下了足足五日,淹没了卫州附近大大小小千亩良田和村镇,更冲垮了泯江堤口。

    决堤的江水脱缰一般涌入两岸的庄舍农田,与本就已积攒颇深的水涝汇成一片。一时间,村庄农田成了汪洋一片。

    原本已能收割的庄稼被大水毫不留情地淹了个干干净净,茅屋瓦舍也被成片成片地冲垮。

    放眼望去,满目尽是狼藉漂橹。

    还有房屋倒塌时被压死、连夜抢收庄稼想多少留下一些心血却被淹死的村民尸体无数。

    ……

    “卫州知州何在?”巳湮冷然发问。

    “知州大人为了救人,被大水冲走了,卫州现如今是既无地可下脚,也无人可做主啊!”一个灾民回她。

    “其他府衙官吏呢?”

    “我们几个县的知县大人都在这松州城里呢……”

    宿尤看看紧闭的城门,更加疑惑:“他们既能进城,为何把你们关在城外?”

    “知州大人去后,几位知县大人无人做主,说是合计一番后,想着先来临近的松州借地借粮,让我们这群无家可归的老百姓能有个落脚地有口饭吃……可不料几位大人入了松州城却再也没出来,这松州城门也再没开过……”

    “不知是松州的大人们不愿收留我们,还是县老爷们忘了我们啊!”

    一时间,人群中呜咽声此起彼伏。

    巳湮眸光冰冷,抬头看向松州城门下的匾额,若有所思……

    夜色降临,深秋露重,流民为了节省体力,免得受凉,早早蜷作一团不再动弹。

    荒野之外,显出诡异的安静。

    马车旁,三人也席地而坐。

    他们若想进城当然可以,只是当着众多灾民的面不便使用法术,便索性今夜先在此休息一晚,待明日天亮再启程绕道别处。

    宿尤将早些时候给老幼妇孺分派干粮时留下的几个饼子拿出来:“给。”

    息衍立刻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宿尤小声,而后迅速接过饼子藏在袖中递给巳湮。

    “悄悄吃。”

    巳湮接过,疑惑地看向他,然而不等她问出口,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出!

    那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饼子,纵然被雷电之力击到也毫不迟疑。

    巳湮赶紧转身看过去,却见身后一个中年男子正仓皇逃跑,那饼子在他的狼吞虎咽之下已经只剩小半个。

    而那人想是怕他们追上来,边跑还边喊:“他们还有吃的!他们还有吃的!”

    巳湮尚处于茫然状态,便被息衍一把拽起挡在身后,宿尤也连忙站起来挡在前面。

    慢慢地,原本或假寐或熟睡的灾民们一个接一个睁开眼、站起身,向着三人的方向走来……

    “上车,走!”

    息衍眸光森然地看向面前越来越密的人群,压低的声音中像是带着冰渣。

    三人此时也顾不上乔装隐藏,一个闪身上了车。随着“驾”的一声疾喝,马车瞬间窜出数十米远。

    而周遭涌来的灾民像是突然爆发了最后的力量,争前恐后地扑上来想扒住马车,却终究在疾驰的速度下跌作一团,只能瞪着那驾看起来就舒服极了的马车,越走越远……

    马车一路飞驰了老远,终于在一条林间小道上缓缓停下。

    车内一片安静……

    许久之后,宿尤叹了口气,迟疑着出声:“咱们,还进城吗?”

    息衍看向巳湮。

    “你说呢?”

    巳湮神情仍有些不悦,语气却已恢复如常:“为何问我?”

    “因为你与朝堂的关系。”他说,“你是否有心插手此事,或是置之不理?”

    巳湮看着他,没有应声。她竟不知,自己何时露出了马脚?

    深吸一口气,她道:“今夜先进城吧,明日给我一日时间,后日继续启程。”

    息衍点点头,示意宿尤让马车直接进城。

    避开灾民集聚的几个城门口,光秃秃的城墙前,只见马车徐徐,越走越近,直至穿墙而入,杳无踪迹。

    ……

    第二日,巳湮一早便不见了踪影,直至午后快申时才回到客栈。

    而在她回来后不久,紧闭的城门终于打开,一辆辆运粮车和数几位大夫鱼贯而出。

    紧接着,城外传来灾民感恩热闹的欢呼声。

    城内被关了数日、心中满是不忍的松州百姓,也都松了口气。

    多日来积攒在头顶的阴霾终于散去……

    在这样的皆大欢喜中,一辆马车从松州东城门出,在一片旷野中向着南方缓缓而去。

    “松州府衙之所以闭城不开,其实是怕大灾生大疫,进而霍乱松州百姓。”

    马车内,巳湮将自己得来的消息说给二人听。

    “而将卫州县令囚禁,则是怕他们去其他州府求助,暴露后会有损他们的官声。”

    “一面是为了护住全城百姓的善心,一面是为了保全自己仕途的贪心,权衡之下,他们选择放弃对城外灾民的恻隐之心?”宿尤问。

    巳湮颔首:“我向他们保证城外灾民中无疫病流行,朝廷也不会追究他们先前闭城不救之责,令他们开仓放粮。若仍不放心,可将灾民集中安置在城外,并差大夫诊查一段时日再行定夺。”

    “原来如此!”宿尤茅塞顿开,随之又补了句:“他们果真听你的话呀……”

    巳湮笑笑,并未解释。

    “但是,你调度松州救助其他灾民也就罢了,对于前夜城外意图围攻我们的那帮灾民,为何还帮他们?”

    “?”

    巳湮听到这话,颇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原来,你竟这般小心眼!”

    “不是!”宿尤连忙否认,“我才不小心眼!”

    “我只是好奇,对这些灾民,你尚可不分老幼善恶,一视同仁地施以援手,可为何先前在原州,看到被那个逆子当街殴打致死的老人,你却又能无动于衷?”

    “菩萨心肠,与铁石心肠,究竟哪个是你,为何如此矛盾?”

    “菩萨心肠算不上,铁石心肠也当不起,只是这两种却也皆是我。”巳湮淡淡笑着答他。

    宿尤不解。

    “我且问你,那老人被殴打致死,施暴者是何人?”巳湮问他。

    “他儿子呀。”

    “他儿子由何人养育教导?”

    “……他自己。”宿尤心中似是隐隐明白过来。

    果然,巳湮接着又说:“世人皆知,子不教,父之过。你们冥界既掌生死轮回,应当比我更加明白,人之初性本纯。”

    宿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人生来便如一抔清水,这水日后长成何等模样,取自盛它的容器是何形状。是纯净赤诚还是污浊不堪,也皆看其父母言传身教、所处环境、所受教导往这抔水中加了什么。”她说,“所谓因果,不正在于此。”

    “那日我们只看到逆子殴打老父,然当日的一切,早已由那其父母亲手种下了因。”

    作为裁决部少部主,品察人性善恶世事因果,也是宿尤一直苦修的功课。

    故而,他时常留心观察和思考世事人情。

    而今,听了巳湮一番话,他连忙又问:“那这一次呢?为何那些人种了恶因,你却仍要救助他们?”

    “人界有句话,叫做‘仓廪实而知礼节’。”

    “嗯?何意?”

    “意思是说,”息衍在旁听了许久,此时也终于开口,“灾祸当前,求生尚且不易,更遑论坚守礼义。故而,不应仅凭大灾前为的小恶,便将一人定为恶人。”

    巳湮颔首。

    “阿尤,你日后要执掌裁决部,善恶评判还需多方考量,莫要偏颇了。”

    宿尤缓缓点头:“……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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