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失语少年
“这是东河，西边连接白湖，往东出城直入昊然海。”
宿尤站在茶楼三层雅间的栏杆旁，指点江山一般介绍着。
“这条河往南，便是螺碧城南城了。你们看到那根高高的桅杆了吗？那便是张珍台，一旦有渔民捕获了奇珍异宝，便会由主事者在那里张列唱卖，价高者得。”
又顺着张珍台一路指向东：“张珍台以东的这条望潮大街，便是海贩渔民的聚集之地了，最新鲜的海货都在那里卖。”
“不过呢，城中最好的茶馆酒楼，”他顺着脚下的东河划拉了几下，“都在这条河的两岸！”
巳湮俯瞰着这座城，面上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我曾从书中看到说，大承毗邻朝云海的盐城海市贸易往来频繁，满城繁华瑰丽，遍地金玉珠宝。可为何同是海城，这螺碧城虽颇具风情，却……显得平淡了许多？”
听她如此问，宿尤兴致更甚：“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这便是咱们此行为何要来螺碧城了——”
“因为，幽界便在昊然海上。”
“华莲国有个怪谈，说是从螺碧城出海，船行三日后便会进入一片奇怪的海域，船只以为是向前行，但其实始终是在原地打转，最后只能退回来。”
他接着道：“也因此，螺碧城的船至多，只能行出三日远，无法像在朝云海上那般畅通无碍，远航千里，便也无法与更远的地方往来相交。”
“如此一来，螺碧城的价值也便只是让靠水吃水的渔民海贩出海打些鱼回来贩卖了。”
“不过好在即便是这三日航程的距离内，也是奇宝众多……算是，天地给螺碧城的补偿了！”
紧接着，他口中又是一转。
“但这只是人族知道的，其实呢——昊然海深处是穹芜海，那里是幽界所在。”
正如之前妖界入口在人界虽有个位置，却不能直接进去一样，幽界亦是如此。
穹芜海是幽界外海，虽也在昊然海之内，但真正说起来并不与昊然海相通，更像一个单独的结界，人族到那里进不去，便只能在原地打转了。
“幽界在海里？”巳湮问。
“嗯……可以这么说，但又不十分准确。穹芜海是幽界的外海，而穹芜海之内的幽界也是极大的，也分陆与海。”宿尤继续解释。
“不过，幽界确实多为岛屿，不像人界与妖界，都是大块大块的洲陆。”
巳湮：“还有个问题，妖族是以草木鸟兽为原身，那幽族呢？”
“海中火息。”宿尤说。
“……海中，火息？”
“穹芜海与寻常海水不同，水中酝有灵息，其形为火，即为火息。”一旁的息衍开口道。
“之前与你说过，人族因是女娲大神抟土点灵而造，故而在五界中也被视为天地灵长。”
巳湮记得这回事，点头。
“也因此，其余四界修炼时皆依人族形态化形，只是原身到底不同，化形后依道行高低，多少仍会保留一些本来面目，便如妖族胭娘的六耳，还有宿尤身上的卦纹。”
一旁宿尤连连点头，配合地捋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隐隐显现的流光卦纹。
“冥族由天道运转之力而来，此力蕴藏于卦象之中，故为卦纹。幽族则由穹芜海中的火息灵气修炼而来，这火生于海中，亦多呈蓝白之色。又因本无躯壳寄托，故而幽族重修身躯。”
“……竟是如此。”
巳湮颔首沉吟：水中生火，火又修人形……
“咦？”正沉默着，宿尤突然发出一声疑惑。
二人看过去，见他正伸手指着窗外东河对岸的一家酒楼门口。
“那有个幽族！”
云来酒楼前，宾客如织。
而此时，门口却立着两个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鹑衣百结的少年神情窘迫，面对眼前来往的宾客有些局促地抠着身上的补丁和绳结。
少年身旁是一架两轮推车，车上捆着一个硕大的木桶，从三人的角度恰好可以看到里面满当当的肥美梨花鱼。
梨花鱼可是相当难捕的上品海鱼，一个渔夫若能捕一条梨花鱼，换的钱便够一家四人吃两天了。
然而让三人凝目的，却并非这满桶梨花鱼，而是少年身后，那个穿黑衣簪白花的少女。
少女头系一根花绳额带，手握一根细长竹竿。最特别的是那与常人迥然不同的白睫白瞳，乍看之下颇有些骇人。
此时，那双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地上。
“她便是幽族？”巳湮侧头问息衍。
“没错。”息衍回她，又转头对宿尤道，“阿尤，将你的气息收敛些，当心被她察觉。”
宿尤应声，捏诀在面前一挥，便敛去大半气息，若不着意去找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她双目，似乎有些异样。”巳湮又说。
两人听到这话，诧异地定睛看去。
只见她对面前来来往往的一应宾客始终毫无反应，甚至有路人险些撞上她时，还是旁边少年拉了他一把。
“她无法视物。”息衍沉声道。
宿尤拧眉不解：“黑衣白花散发，是幽族服丧的装扮，且幽族中人但凡能修成人形，便不可能身有残疾，她却双目失明？”
巳湮看了几眼，却问：“幽族混迹人界，你们会管吗？”
两人皆摇头。
息衍：“冥界惟司生死轮回之事，人界如有异族潜入，心怀不轨、戕害人族或其他异族者，皆由仙界天察台裁决。”
“也就是说，若我要做些什么，你们也不会管了？”巳湮闻言，目露狡黠。
息衍眸光骤紧，转头看她：“你要做什么？”
“这个小姑娘，”她扬了扬下巴，“她身上，也有我要找的东西。”
息衍一愣，回忆了片刻，随即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与琢玉山那次一样？”
巳湮点头：“但没有那般强烈，这次，很微弱。”
息衍皱眉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但你不能伤她，不然恐会引来仙族中人，五界约定在前，我保不了你。”
保不了你……
巳湮听到这话，一时有些忍俊不禁，但随即看他严肃的神色，不知怎的又有些触动。
一直以来，她从天机宫到朝堂，再到下山周游，都是孤身一人，从未有人说过要护她。
可今日在这螺碧城内，面对异族中人，有个还不如自己能打的人竟起了要保自己的念头？
……虽然，他说的是“保不了”。
“我一介人族，即便因为一些摩擦伤了幽族，仙界也没理由把我怎样吧？”
她按下微颤的心弦，佯装不屑道。
“若真伤了，仙界还会当你是寻常人族？”他反问。
他转而又道：“罢了，我与你同去，阿尤你无需跟着。”
宿尤到底是冥族之躯，稍有不慎气息泄露，便可能让幽女有所察觉，心生戒备。
宿尤：“好。”
二人隐去身形来到对面酒楼时，幽女与那人族少年仍在门口站着。
只是除了他们，还多了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
此时，那管事正叱骂着二人。
“买你的鱼？我嫌脏！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竟也敢来我们这儿？”
“赶紧滚，我们这么多贵客在此进出，真是污了他们的眼！”
“再不滚，我把你的鱼全踹河里你信不信！”
管事言语毫不客气，粗肥的手指几乎戳到少年的脸上。
然而一转身，他又被突然出现的一双全白的眼睛吓了一大跳。待反应过来，又是更不堪入耳的咒骂。
少年将幽女拉到身后，不住地弯腰赔礼，手指飞速地比划着，急得面红耳赤，脑门上出了不少汗。
无奈那管事根本看不懂他在比划什么，也不屑于去看，一张嘴仍然毫不客气地谩骂着。
息衍和巳湮对视一眼：这少年竟是个失语者……
这番情形也引得过路宾客无不侧目，有想进店的见此纷纷迟疑着另选别家。
而在管事没有注意的地方，幽女的神情早已冷若冰霜，双手紧握成拳。
好在没过多久，这场来自掌事单方面的争吵终于引来了另一人的干涉。
那人喝止了掌事，将他赶进了店里，而后转头看向面前瘦弱文气的少年，拍拍他的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
“成小哥见谅，此人是我妻舅，今日来店里帮忙，没成想碰到了你……唉，罢了不说了，总之让你受累了！”
少年听了这话，只笑着摇摇头，转而将掌柜拉到了身后的木桶前，一边向他展示着桶内的梨花鱼，一边伸手比划着什么。
掌柜见他无意计较，又看到这桶成色极好的梨花鱼，面上顿时也松快了不少，便翻过此事。
一番交涉之后，掌柜又喊出了两人与少年一同将木桶卸下，搬进后院，最后给了他一个鼓囊囊的钱袋，这才作别回了店里。
……
门口，少年拿到那个沉甸甸的钱袋顿时喜笑颜开，躬身作别掌柜，转身便将钱袋放到了身后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幽女手中。
幽女颠了颠手中的钱袋，又伸手进去摸了摸成色，点点头重新递给他。
少年开心接过，放在衣襟里满足地拍了两下，这才扶起一旁的推车，准备离开。
不料，方才叱骂他的中年掌事此时又走了出来。
显然他方才已被掌柜数落了一顿，此时心中正愤愤不平，这才又出来将这口气撒在少年身上。
“一个哑巴穷酸，连城里一片遮头的瓦片都无，就会哄骗姑娘！姐夫还让我对你客气？我呸，就你？也配！”
他这边骂得起兴，少年则是有钱万事足，扭头并不看他，任他骂得口沫乱飞也不再理睬一眼。
他将车打扫干净，从车把上挂着的小筐里拿出一个麻绳垫铺在车斗边上，又引着幽女在垫子上坐下，这才拉着她缓缓启程。
“你们俩，一个哑巴一个瞎子，倒是绝配！”
“往后别让我再瞧见你，不然见一次揍一次！”
……
身后中年管事的骂声仍在继续，少年充耳不闻，只惦记着胸口的钱袋，满心欢喜。
而在他身后，车上的幽女却忽然回头，朝着那依旧骂骂咧咧的中年男子“看”去。
空洞的眼眸令人不寒而栗，低头敛眉间杀意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