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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陆拾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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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羌聊了会便离开了,他军务繁忙,时常不得空。

    张以舟取了两支开得不错的桂花,走过曲水回廊,进了颂雨轩。他换了衣物,在火盆旁呆了一会才进去,免得将寒气带进屋。

    韩江月早就拉着周大夫撤出去了,侍女在床下铺了毛毯,随即也蹑手蹑脚地走了。

    张以舟将桂花插在青瓷笔筒里,曲腿在床边坐下,手一伸就能碰到笔,一摞书堆在床脚。张以舟伏下身,从床底下捡出几卷画。

    张以舟最近都待在这。

    齐蔚短暂醒的那一次,昏沉到认不清人,揪着他的衣襟哭,直喊爹、好痛。她昏迷中有时也会喊哥哥、嫂嫂。喊哥哥时,张以舟便假装是她哥哥,应她两声。但齐蔚是听不到的。

    她在意识里求生,远在夙州的家人托举着她的神魂。

    张以舟将绸缎绑在自己手上,另一头绕在齐蔚指尖。他翻开紫微台送来的公务,皱着眉头一道道批。他虽是告假,但事务还是不断出现,雍梁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他点头。

    八公主嫁去上北,国主给了不少嫁妆,甚至影响了国库。吕添乐这个老狐狸,算计了内藏库,从国主嘴里抢食,填补国库。事情做得不干净,得张以舟善后。

    刑部又和大理寺抢起了案子。自从官员考核被抓严后,两边都抢着做事。刘鲲这段时间不在,大理寺抢不过刑部,于是寺丞哭起了惨,天天往紫微台上折子。

    各地方官吏按例该进宫向国主述职了,往年国主不管事,官吏都是糊弄糊弄。但今年定然是永昶王代行国主之责,各地方都想尽办法添油加醋。所以得中书省先对各地预备呈报的事务筛一遍,再由紫微台过一遍,好让永昶王有个数……

    除了公务,张以舟还有私底下的事情。他的近卫里出了奸细,整个卫队都要查,派出去的人也要查。每个人都有嫌疑,哪怕是平荻。

    只有张以舟手上握千丝万缕汇聚的线轴,他是唯一的洞悉者。

    谁带着刺客进张府?平荻和韩江月查出些苗头……张以舟想着,抬头看了看齐蔚。

    齐蔚气若游丝,苍白的脸颊时不时露出痛苦的神色。张以舟伸进被子,碰了碰齐蔚的手心。还好,喝下药之后,没发冷汗了。

    窗外秋雨比往年下得更久,连绵不去,将潮湿气带入了每个地方。

    前几日张以舟发觉地上有潮气,冲下人发了脾气。此后这间屋子便一直是干净、温暖的。像被春末夏初。

    张以舟推开案牍,解开手上的绸缎,隔着被子,他唐突地将手覆在齐蔚手背上。他伏在床沿,逐渐沉入了一个夏夜的梦里。

    “下半夜风雨将来,早些回去吧。”

    “谢谢张公子……”

    “张……张以舟……”

    张以舟从浅眠中惊醒,立即轻轻摸着齐蔚的发,柔声安慰:“蔚蔚,痛吗?哥哥在这……”

    “不是……不是哥哥……”

    这一次,齐蔚竟有了回应。张以舟猛然撑起身,将齐蔚小心抱了起来。

    苍白的脸上,两层浓密的眼帘扇动,齐蔚模糊地感受到一道光撕开云层,照在她被疼痛啃噬的身体上。

    “张以舟……”

    “我在这、在这,身上哪里痛?”

    “哪里都好痛……”

    围着重重帘帐,韩江月在里边给齐蔚施针,周大夫在外边悬丝诊脉。

    齐蔚醒了之后,浑身还是疼,她不好意思叫出声。自己咬了枕头一角。

    韩江月却将枕头从齐蔚嘴里抽出来了,在她耳边道:“笨蛋,受这么大罪,不得让那个狗男人知道?”

    齐蔚没应声,蹭着脑袋想咬被子,却又被韩江月抽了。齐蔚挣扎着说:“别……别小瞧……”

    “什么?”韩江月一边侧耳,一边扎下了第一针。然后她便明白了齐蔚想说什么——齐蔚那声哀嚎,把张府都得震起来了。

    齐蔚比第一次被韩江月治疗时,哭得还惨。嘴里没东西塞着,齐蔚便仿佛开了闸门,鬼哭狼嚎地一声更比一声强。

    “痛、好痛……爹……杀人了……痛死了……”

    “别小瞧了你哭的本事是吧?”韩江月有些后悔没给齐蔚塞着了。没哪个病人能像齐蔚一样,刚醒就有力气大哭大喊,吵得韩江月快要找不准穴道了。

    她想给齐蔚封了口,但……韩江月瞄了眼外边,算了吧。

    上一次韩江月给齐蔚治病,就她最大,怎么拿捏齐蔚都行,几句话就能吓唬住齐蔚。可这次,落在帘帐上的修长身影就没离开过,听到齐蔚哭,那人似乎还松了口气。

    仿佛哭就能少受点疼,齐蔚哭得没完没了。她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声把自己都响晕了。她模糊地感觉到针抽走了、冰凉的药膏又敷在了背上、枕头垫回来了,然后帘帐拉起,来来往往的人影在眼前闪动。

    谁抱起了齐蔚的肩头,说该喝药了。

    齐蔚恍惚中以为是在家里,她挥动手,打翻了药碗,“哥……不喝……”

    有谁的惊呼比齐蔚还响,把齐蔚吓清醒几分,她忽然看清了张以舟的脸。

    齐蔚顿时哑了声,慌张道:“对、对不住……”

    张以舟反倒轻拍齐蔚的肩,将她安顿回床榻上,“无妨,我这就叫人上新的,喝了就不痛了。”说罢,他掀动衣裳下摆,起身走出了房间,没一会,就有个侍女端着药来喂齐蔚。

    侍女在床边,吹了好久才敢让齐蔚入口。齐蔚才意识到,她打翻的药是滚烫的。

    张以舟换了一身衣服进来时,齐蔚已经又有些昏沉了。

    那个止痛药,原来是让她睡下的。

    “张以舟,你有没有事?”齐蔚沙哑的声音越来越低。

    “没事的。”张以舟在床边坐下,给齐蔚掖好被子,“齐小姐受苦了。”

    眼皮越来越重,齐蔚的鼻尖绕上一段清澈的松林气息。这是药味之外,唯一的香,也是昏沉中,为她指引方向的信号。她忍不住蹭过去,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公子,御史大夫连哲求见。”侍女在屏风后,低声禀告。

    张以舟指间绕着一缕发丝,他轻叹道:“罢了,让他改日再来。”

    “是。”

    朝中元老“屈尊”跑来找他,想必不是小事。但方才齐蔚突然凑近了,抱着张以舟搭在床沿的大腿,鼻尖在侧边蹭了又蹭,这才睡下。

    这次她不是皱着眉头了,大概总算好受些,何必再扰她呢?

    齐蔚再醒的时候,手臂都压麻了。想翻个身,背后却传来一阵疼痛。

    她转着眼珠打量了一圈,最后盯着床头挂着的金色香球,好一会才想清楚发生了什么——在藏书阁被砍了一刀、后背被刮了肉、然后是张以舟,张以舟干什么来着?

    齐蔚双肘撑着,想试试能不能起床。才发力,胳膊便打颤。

    “算了。”齐蔚慢慢趴了回去。有件衣服被她压在胸脯下,是没见过的外袍。但齐蔚猜得出它的主人。

    “他……他的衣服怎么在我这?他、他不会睡上来了吧?”齐蔚面红耳赤地想着。

    门口传来动静,齐蔚下意识闭上眼。可是不对啊,她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齐蔚又弹开一道缝,偷看着周围。

    进屋的人将一捧文心兰插在花瓶里,打开窗,一泓阳光泄了进来,那人好像着上了流淌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张……”

    “齐小姐,醒了?”张以舟几步跨到床前,“可好些了?难受吗?”

    齐蔚把衣服从被子下推出来,“张公子,你的衣服怎么在这?”

    张以舟还没开口,就见齐蔚苍白的脸上蒸出两抹红。张以舟连忙道:“齐小姐,我不会乘人之危,我……不小心落这了。”

    “哦……”齐蔚竟然有点失望……不对啊,她突然想起她已经从张府搬出去了,她不应该对张以舟有非分之想才对。齐蔚抿了抿嘴,道:“这些天,麻烦张公子了。我会尽快……尽快离开。”她又试着撑起身,但没有力气,她差点歪到床下去,还好被张以舟托住了。

    齐蔚想说谢谢,眼前却陷入了一片黑暗。无尽疼痛里,那股引着她跋涉向前的松涛气味浓郁起来——是张以舟将她扣在了怀里。

    齐蔚眨动眼睛,听到睫毛扫在衣襟上的声音,她一时不知所措。

    “齐小姐,一直是我在麻烦你……”张以舟说。

    齐蔚吸了吸鼻子,道:“你在陵墓里也替我挡了土,我们就当作两清了好不好?”

    “不好。”他在她耳边闷闷地说。

    这让齐蔚如何接?齐蔚试着推开他,可张以舟将她拥得更紧。

    他试探着,“能不能留下,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是什么话?也曾有人这样同齐蔚说过。交情深,齐蔚安慰几句便抽身跑路。交情浅,齐蔚只给一句:不能。哥哥告诫她说不要再被男人骗钱了,首先就是不要心疼男人。

    可张以舟……张以舟总是不一样的。

    他像危机四伏的赌场里,暗藏的天大诱惑,齐蔚赌过两次,次次铩羽而归。

    她小心翼翼地环住张以舟的腰,他是不是又消瘦了?她感受到他紧绷的身体,是害怕她依然拒绝吗?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刻?

    “张以舟。”齐蔚小声地叫着那个痛到失去意识时,也不敢喊出口的名字。她害怕没有回应,害怕一次次的落空。齐蔚狠狠地抱紧他,说:“我再赌一次,最后一次。”

    ——

    “张伯,瞧,顷海湾最鲜美的鱼,我给千里加急带来的。”专做王公贵族吃食生意的刘大胖用一桶冰送来了几尾青华鱼,他排开一众商贩,挤到张伯跟前,“张伯,咱公子近来挺有食欲?公子想吃什么?天上跑的,海里游的,我大胖全都能搞来。”

    张伯眯着眼对手里的单子,压根不怎么搭理刘大胖,“公子的事,少打听。”

    刘大胖眼尖,瞄到了那张菜单——不少是女人爱吃的。他嘿嘿笑道:“好嘞,张伯说什么就是什么。咱府里是有大喜事了吧?张伯缺什么尽管同我提。”

    张伯不耐烦地挥手,让刘大胖送完就走。但刘大胖提到“喜事”时,张伯神情的松动,已经叫人了然。

    刘大胖打着弓出去了,心里想着得多跟张伯打打关系,说不定就能蹭上这笔喜事买卖。

    后厨不远处,站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年轻妇人,她生下孩子不久,脸上还透着倦容。但生活富足且备受宠爱的人,独有一份天真活泼。她贴近挺拔的年轻人,撒娇问:“公子真要有喜事啦?”

    “公子的事,你少打听。”平荻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手摁着妹妹的头,将她从自己身上转开,“怎么不在家休息,到处乱跑?”

    平蕊又黏上去,“这不是想哥哥和以舟哥哥了吗?而且我还一直没当面谢谢公子救我呢。”平蕊生孩子时难产,命悬一线,是张以舟让平荻拿着他的名帖去请了宫里的医师,把母子救回来了。

    平荻无奈道:“公子没时间理你,先去我那等着吧。”

    “哥哥真冷漠,”平蕊做鬼脸道,“我一来,公子就见我了,还送了我金链子。”她说着,从袖中晃出一条挂着玉珠的金手链,“哥哥最无聊了,找我们家陈初去了。”

    平蕊正要走,又被平荻拦下来了,“喂,孩子。”

    “哦,”平蕊这才想起这个小东西,“让嬷嬷抱,娘亲好累好累,抱不动了。”

    恐怕也就见张以舟的时候,是自己抱着孩子去的……

    平荻知道自己妹妹是什么德行,让嬷嬷抱孩子去了。“别把孩子带去后厨。”他吩咐道。

    陈初这几日都待在张府后厨,变着法做一道又一道佳肴,流水似地往颂雨轩里端。

    齐蔚醒了之后,像是要把昏迷那些天缺的东西都补回来,吃个不停。周大夫原本准备了一套当初给张以舟吃的那种药膳,结果发现根本用不上。他说齐蔚跟个火炉似的,给个火星子,就能燃起熊熊烈焰,气力恢复得太快了,尽管让她吃去。

    于是张以舟就列了个菜单子给后厨,叫陈初来府里,把天南海北的东西都做给齐蔚吃。

    平荻有时呈公文给张以舟,也能嗅到从他身上飘来的菜香,或者说烟火气。张以舟跟着齐蔚,吃得也比平时多,再也不用张伯催着吃饭。

    公子和齐小姐之间,似乎近了不少。即便齐蔚现在不需要人守夜了,张以舟也会待在她身边。但要说喜事……

    似乎是张伯想得太快了。平荻路过张家祠堂,在门外遥遥看了一眼那些肃穆的长明灯,一缕香火飘绕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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