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登庸计 > 第67章 陆拾陆

第67章 陆拾陆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你爹这老头子,不知发什么疯,把孩子都吓到了。”景夫人抱起钻进桌底的孙女,对翘着腿磕瓜子的景行庸道,“行庸啊,去把你大哥和四弟叫回来,就说等他们吃饭,别对外人提家里的事情。”

    景行庸道:“没问题,听娘的。不过,娘,我出门总要有打点下人的钱……”

    景夫人拍拍他的头,道:“哎,去找老李拿,就说是我给你的。”

    “好嘞!”景行庸就等这句话,抛下瓜子壳跑了。

    景夫人抱一个,牵一个,领着孩子回厨房,没走几步,却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鬼——”

    “小翠,三少爷怎么了?”景夫人连忙喊人。未得到回答,她一回头,忽然明了发生了什么。

    “以舟啊……”景夫人连忙把孩子交给下人,“带孩子们回后屋,别出来。”她跑去拦住张以舟,近了,竟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她这才发现,张以舟身上的“黑墨”都是血。

    “舟儿,你怎么了?哪受伤了?”景夫人拉住他,上下检查,颤着声音问。

    “师娘。”张以舟喊了她一声,却不像往日那般亲昵。他拂开景夫人的手,道:“老师呢?我要见他。”

    “师娘先带你洗洗。”景夫人抓住他的胳膊肘,“舟儿,听话。”

    张以舟总是一群孩子里,最懂事的。可这一次,他不容置疑地掰开了景夫人的手,一步步走进了景松的画室。

    夜色浓了,烛火根本照不开黑雾。景夫人跌坐在地,“舟儿呐……”

    张以舟推开画室的门,见景松握着细笔,在画卷上勾线。他身旁,停着一具红木棺材。

    “老师。”张以舟跪伏于地。

    景松搁下笔,“看来这具棺材,是我的了。”

    “学生不敢。唯求老师赐解药,放过无辜之人。”

    “你要我放过无辜之人?可谁又能放过被你害死的无辜之人?郑柏一生治学,到头来却带着奴籍去了阴曹地府。郑家一百六十条性命啊,难道人人罪已至死吗?”

    “刑法明则奸宄息。郑家所判,皆依律典刑法。”张以舟道。

    “法贵止奸,不在过酷。可你定下的条条刑律,哪一条不是严苛酷刑?”景松抚着棺材道,“刑法之外,你私设地牢,用尽非人手段,你当真不惧恶鬼寻仇吗?青史之上,又将如何写你啊。酷吏、奸臣、歹人,哪一个是你所求?”

    张以舟仍旧伏于地:“学生早已业障缠身,但求身边人不因我而妄受灾祸。”

    景松看着这个曾经他心疼不已的学生,眼前出现的是昔年至交张承,是飘零的张家人。这个学生受得灾祸还少吗?

    景松终于道:“停下你所做的一切,回画室来,我给你解药。”

    “老师,我无法停止。这是大争之局,我亦是棋子。”

    景松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分明是放不下你的功名!你想成就不世之功。可你是要毁了太平,毁了盛世,用无数的白骨去铺就这条路啊。战争、战争带来了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千挑万选,竟选了你这个孽障。”

    景松一生治学研画,他当初选张以舟,便是看中这个孩子的纯粹,他是干净的,澄澈的眼能看见世间最好的景色。他要将一切绝学传授,让张以舟接他的笔,去攀高山与青史。将来朝代会更迭,人事会消解,但张以舟将传递跨越山海与时间的不朽文脉。

    可现在呢?张以舟多久未曾动笔?景松看着他在宦海左右逢源,愈来愈深的城府,消磨了天赋与心性。景松眼看着一块宝玉,堕成凡物。

    景松弯下腰,扣住张以舟的肩,重复道:“回画室,老师给你解药。”

    “老师,暗潮早已汹涌而来,无人可以独善其身,也无人知晓前路。您有坚持,我亦有选择。或许我终究会败,可我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张以舟缓缓直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

    “你要做什么!”景松质问。

    “学生只想救眼前人。”张以舟说着,将刀锋抵在了颈侧,“但求老师赐解药。”

    景松冷笑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道:“你不是要取这天下吗?只会以自己作要挟的人,最是无能!刺这里,你敢刺进这里,我便将解药给你。”

    张以舟直视着景松近乎癫狂的眼睛,“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学生的刀锋,永远不会指向老师。”刀锋抵进一步,鲜红的血滚落,混入已经凝固的毒血之中。

    景松咧嘴大笑起来,“你手上已经沾满鲜血,何妨再多我一个?欲杀千万人者,竟论起尊师,可笑,可笑。你杀了我吧,你有罪,教出这样的学生,我更有罪。”

    张以舟不应,只将刀口又向深处推一分。

    “舟儿!”景夫人突然扑入,她挡在张以舟与景松之间,颤抖着手将一个药瓶捧给张以舟,“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啊——舟儿啊,你、你拿去……”

    “谢师娘。”张以舟重重磕在地上,不顾鲜血横流,撑起身,走出了景家。

    “妇人之仁!你这是要害死多少人!”景松吼道。

    景夫人瘫坐在地上,死死抱着景松的腿,“可那是以舟……那是以舟啊……”

    ——

    “公子,毒性稳住了,周大夫处理得很及时。”韩江月给齐蔚盖上被子,放下帘帐。张以舟和周大夫随即走了进来。

    韩江月继续道:“齐小姐根骨不错,熬住了。”

    周大夫接道:“若非齐丫头身体资质上佳,我也不敢上刀刮肉。没几个人抗得住这种钻心的疼。”

    “后续扎针、换药还是我来,其它就麻烦周大夫了。”韩江月道。

    “应该的。”

    “何时能醒?”张以舟问。

    韩江月和周大夫都皱起眉头,最后是周大夫道:“公子,这说不准,清除毒素、后背愈合、身体疗养,都非易事。我们尽力,也需齐小姐尽力。我之前治过一个小伙子,躺了大半年才……”

    “但齐小姐身体不一样,三五天、十天半月说不定就转醒了。”韩江月打断周大夫,道。

    “嗯。”张以舟轻轻点头,“你们先出去吧。”

    “公子,你的伤也要换……”周大夫道。

    “诶,晚点换也没事。”韩江月推着周大夫走。

    张以舟掀开帘帐一角,忽又叫住他们,道:“齐小姐手臂上的红疹是什么?”

    “不是什么大问题。”韩江月道,“大概是碰到什么发物了,我已经给她抹过药膏了。”

    韩江月说完,却发觉张以舟脸色好像不太对,心说不是吧,这也得先跟你禀告完才能动?这疑心病得多重啊。

    韩江月等的责问没有落在她头上,张以舟叫来两个侍女,问:“猫进来过?”

    领头的侍女谨慎道:“回公子,府里的猫都禁行颂雨轩了,照顾齐小姐的下人也都是洗净之后方能进入。”

    “可确定?”

    侍女肯定道:“公子的吩咐,奴婢不敢疏忽。”

    张以舟转向韩江月,“与平荻一同来书房见我。”

    ——

    傍晚,淅淅沥沥的秋雨到底是下起来了。

    侍女在颂雨轩备上了火炉,暖气充斥在屋里。韩江月在齐蔚床边被熏得昏昏欲睡。

    她昨晚被叫过来,一看齐蔚那虚弱样子,还以为她人没了。谁知张以舟弄回了解药,加上周大夫和她熬了一宿,可算把这死丫头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听说她是给张以舟挡了刀子。韩江月觉得她犯蠢,为一个男人至于豁命吗?也不知张以舟给她下了什么蛊。

    齐蔚这会还趴在床上,疼得哼哼。韩江月知道她是不想死,在挣扎着。也不知能不能胜过这场横祸。

    齐蔚也真是倒霉,喜欢谁不好,偏偏看上张以舟。据说张以舟有个亡妻,他喜欢得死去活来。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只升官发财去了,半点情爱也不碰。

    这叫齐蔚如何打动张以舟呢?况且张以舟这个人,看着白白净净,背地里不知碰了多少脏东西。齐蔚只不过看到了他锦衣玉食的一面,便以为自己捡到个神仙。

    韩江月伸出小拇指,戳了戳齐蔚惨白的脸,小声道:“真是笨蛋。”

    “咳。”一声清咳传进。韩江月连忙站直了身,“公子。”

    张以舟走了进来,“药换好了吗?”

    “回公子,换好了,今日的汤药也喂进去了。”韩江月答道。张以舟点头,却没给她下文了。韩江月愣了愣,迅速告退。

    韩江月想看看他要干嘛,跨出门,还没来得及偷看,就对上了平荻那双冷漠的眼睛。韩江月哼一声,扭着腰走了。

    夜半时分,韩江月忽然惊醒。结的仇家太多,免不了有这种时候。她摸着紧贴肌肤的细针,心跳逐渐平稳。躺了半响,到底还是跻上鞋,走去了颂雨轩。

    那边的灯火是整夜不熄的,三队人不间断轮值。周大夫也住那,随时候命。韩江月原本也该待在那,但她手上还有别的事,时不时要见一些人。张府的管家安排她住另一间院子,免得闲杂人在颂雨轩出入。

    韩江月取了些药和纱布,悠悠走到齐蔚房门口,正要推门,却又住了手。她绕到侧面,轻轻挑开了纱窗——果真不是侍女在守夜。

    是张以舟在守。他坐在齐蔚床脚下,翻看他那些无聊的公文。

    一条细纱绑在他手腕上,另一头系在齐蔚手指上。

    这是干嘛?韩江月懒得猜,反正也猜不中。她合上窗,步步婀娜地回去睡觉了。

    ——

    藏书阁事件后,张府陷入了沉寂。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行事,终日惶惶不安。

    “喂马的小李昨日被带走了,听门房说,凌晨运出去的尸体像他……”

    “真的吗?水姐今早也被叫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会不会……”

    “听说张伯也被查了,从藏书阁出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伤口。”

    “我想回家,我没签死契,能不能走啊?”

    “没见府里都被围死了吗?谁敢强行出府,是会被杀的。昨晚后院就起了冲突……”

    “听说是那种炸药,有人想炸门……”

    “厨房的活干完了吗?”张伯突然出现在几个小侍女身后,“再叫我听见你们论主人家长短,一个个给你们都割了舌头!”

    侍女被吓得端起菜篮迅速散去。张伯瘸着左腿,将被她们踩进来的点点桂花一一扫去。

    这场深秋的雨,比冬天还凉。秋雨将桂花打落枝头,人们来来往往,踩出一地残梦。要是齐小姐醒着就好了,带小姑娘们采了花,将这府邸,点染如春息归来。

    骆羌找到张以舟时,他正在满是秋花的房间里,拿着小剪子一朵朵剪下花瓣。

    骆羌脱下大氅,抖了抖发上的秋雨,对张以舟道:“以舟,齐丫头醒了吗?”

    张以舟给他倒上热茶,摇了摇头。

    “这都七八天了,还没醒?”

    “毒素浸入太深。”张以舟简单道。一捧桂花已经剪完了,下人将花枝撤了下去。

    骆羌见这个下人也是生面孔,心知张以舟这次是狠了心,将这座府邸全部清洗了一遍。

    张以舟又走到一捧海棠花跟前,弯腰仔细剪下花瓣。

    听说这两天张以舟会客时,都是在剪花枝。骆羌问他,他只说冬日要到了,花也活不长。骆羌咋一听还以为这是暗喻齐蔚,惊得他抓着周大夫问了好几遍齐蔚有没有事。

    骆羌搞不明白,也就算了。朝廷里倒是不少人猜,张以舟这是有做闲散人的心思了。毕竟年纪轻轻已经位极人臣,到顶天的地方了,此时功成身退,倒是能成就一段佳话。

    “你那老师也真是够狠,弄来这种毒,还搞杀手那一套。”骆羌骂咧咧道。

    张以舟将花瓣放入一个锦盒,道:“老师的发妻是中此毒离世的。那时世上还没有解药,他一生都为此辗转难安,寻遍医师才研制出解药。”景松因此学了不少医理,张以舟也耳濡目染略通一二。

    “至于杀手,”张以舟沉吟着,“恐怕是有人找上了老师。已经安排人去查了。”

    张以舟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前几日骆羌来访,碰见齐蔚忽然醒了一次,却是疼醒的。她蜷缩在床榻上,冷汗直流,整个人都在颤抖。灌下药之后,又昏了过去。

    那时张以舟仿佛也病了,浑身毫无人色。给齐蔚灌药时,被齐蔚在胳膊上抓出了几道血痕都没发觉。

    “你不恨那老头?”骆羌问,“他可是想杀你。”

    “本就是一条众叛亲离的路。”张以舟将花瓣上的一只甲壳虫放在窗台,目送它爬上芭蕉叶,隐入烟雨中。

    骆羌重重叹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突然想起正事来了。“以舟,王爷将刘鲲从大理寺撤下来了,准备将查跃提上去。你知道这事吗?”

    “知道。”

    “你不劝劝?”

    “这是王爷的决定。”

    “刘鲲是跟着王爷走到今天的,功劳、苦劳咱们都看在眼里。”

    “王爷赏了富贵,日后的一切医治费用也都是王府承担。”

    “可刘鲲为王爷奔走,又不是求钱财。王爷这个时候不留住他,多少有些卸磨杀驴……”

    “骆将军。”张以舟一双细长的眼扫向骆羌,将骆羌下半句话遏回了肚里,“君臣有别,切莫僭越。”

    骆羌咬住舌,不自在地端起热茶猛喝了几口。朱廷和私底下在他们这群人面前,从不自称“本王”,仿佛他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停留在郡王府那间透不进光的深屋里。但事实上,郡王府早已换了牌匾,他们的身份都不同以往。

    张以舟轻嗅一捧迷迭香,转而唤人撤下去,取新鲜的来。两只黑猫在走廊探头,却被张以舟挥手拒了。

    “刘鲲行动不便,是事实。”张以舟回到屋内,对骆羌道,“我们信他的能力,却终究难以服众。朝廷之上,总会有派别,党同伐异除不尽反对的声音。王爷需要制衡。查跃在国子监是苏晋林的爱徒,在柳仙乘门下受过教,又得到百里轩然的赏识。王爷此举,无疑是给背地里的声音一个安抚。若王爷处处维护最初追随之人,新的党派割据很快便会产生。”

    骆羌虽莽撞,但并不愚笨,张以舟一点,他便清楚其中的利害。他再为刘鲲抱憾,也说不得什么。他又想起之前的事,道:“那你和陶晨忻还在紫微台还同百里轩然他们起冲突?

    “对立的事情总要有人做。”新的迷迭香送来了,张以舟用剪子细细剪裁下一片片花瓣,认真的样子,像在描摹绝世的画作。

    争吵的声音越大,越显永昶王的公正。像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张以舟做过太多了。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