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陆拾叁
“老爷今日不是休沐吗?什么时候出去了?”沈沅语哄着小儿子吃过早饭,再回卧室,已不见骆羌的人影。
昨夜中秋宴,骆羌喝多了酒,沈沅语便嘱咐下人别打搅他,让他多睡会。谁知他自己起了。
“夫人,老爷日出时分便出门了。”
沈沅语摸着给骆羌熨烫好的衣物,莫名有些心悸,“着人去张大人府上问问,还有大理寺少卿刘大人府上、童将军……老爷常去的几个地方都去找找。”
没多久,派出去的人就陆续回来了。
“夫人,张大人也是一早出去了,但并未与老爷同行。”
“老爷昨日去过刘大人府上,今日未去……”
沈沅语听着回禀,将下唇越咬越重。
“哇……痛、痛……”一岁多的骆垣衡大哭,沈沅语这才注意到自己将儿子的衣物系太紧了,她连忙解开衣带。哭闹声中,沈沅语忽然意识到骆羌去了哪。
她哄着孩子,对下人道:“不必寻了,各自做事去吧。黄昏时熬一碗醒酒汤,等老爷回来喝。”
——
张以舟走下马车,却见永昶王府的人已经到了。但朱廷和并不在。
张以舟在凉亭等着,飘渺的诵经声中,一个乞丐向着凉亭蹒跚走来。侍卫正要给几个铜钱打发了,张以舟却先几步走近,作揖道:“王爷。”
朱廷和拨开脸上的乱发,“看来我装得还不够像啊,竟被以舟认出来了。”
“已经很像了,”张以舟道,“只是王爷的气度不同凡俗,容易辨认。”
朱廷和哈哈笑道:“我们之间不必说那些虚的,快说说你从哪看出来的?”
张以舟指着朱廷和破布围出来的衣服,道:“是腰带,这是儒生才会打的‘礼结’。”
“原来如此。”朱廷和要换个普通的结,他将手里的破碗递出,张以舟正要接,朱廷和又摇头,将碗搁在了地上。他摊开手,上面布满了灰尘,还有不知用什么做出来的“脓疮”、鼻涕。
他笑道:“以舟,你生来是宝玉一样的公子,染不得风尘。这些可是用脏东西弄的,你别沾了。”
张以舟收回手,笑笑。
朱廷和一边打结一边道:“今日梵音寺施粥,不少穷苦百姓都会过来,我想同他们聊聊。”
张以舟道:“臣也能一道……”
“别,”朱廷和摆手道,“以舟你是真贵气,怎么都不似乞丐。我当年被千里流放,过的就是这种日子,能活下来,都像个黄粱梦。”
他和张以舟一起向梵音寺走去,道:“我欣赏那些从寒门爬上来,为穷苦百姓请命之人。但你出生名门,自小锦衣玉食,却依然能共情世间疾苦,愿为苍生行大道。我对你,亦是格外钦佩。”
张以舟摇头,道:“王爷,臣也有私心。”
“谁会没有私心呢?但你的私心从未逾越公理。”朱廷和敲了敲手中的碗,“有些人的私心从来都凌驾于公理,于是多少百姓连这一口饭都保不住。”
他们一路相谈,穿过佛门的重重绿障,走在阳光的碎屑之间。
快到梵音寺时,张以舟突然停住了脚步,“王爷,臣恐怕不能往前了,不然可能会打搅王爷的计划。”
“嗯?”朱廷和顺着张以舟的目光看去,见施粥的竹棚下,几个姑娘正忙活着给络绎不绝的百姓舀汤。他看到一个用竹筷随意绾着长发的青衣姑娘,面相眼熟。他想了想,道:“那不是与你在云鼎山的小姑娘么?”
“是她。”
朱廷和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道:“以舟,这是你的私心吗?”
张以舟沉默地站在树影间,望向喧闹的人群,半响,道:“是。”
朱廷和一身乞丐样,走入了漫长的队伍中。昭郢近几年过得好些,但食不饱的人依然很多。老人、残疾人加上慈幼局养不过来的孩子,这已经是一批庞大的人群。再加上其它种种原因导致的贫民,昭郢的阴暗沟壑间,填满了轻贱的草芥。
佛光之下,这些人方才得到一线喘息。
朱廷和自称带老父亲来昭郢治病,可钱花完了,人还是没能救回来。孝子行径迅速让朱廷和得到了认可,他很快便同百姓们熟络起来,一搭一搭地聊起了生计。
“老东西,给你脸了!”一声谩骂从喧哗中出现。
朱廷和从汗臭、腥臭中挤到前排,见是两个混混推搡老人。
“你们不干人事!是我先到的……”老人抱着一条黑犬,畏畏缩缩地骂道。
“嘿,真是想白拿李哥的好处,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一个混混显然是另一个人的狗腿子,叫嚣着又推了老人一把。
“先来后到,有没有理可讲了?”朱廷和扶住老人,道。
老人躲到朱廷和身后,嘟嘟囔囔,“那分明是废了的棺材洞,哪里是李襄的。”
“李哥可是在那撒过尿的,你说睡就睡了?”
“可不是,还没收你钱呢,□□的队怎么着?”李襄道,他使了个眼色,旁边的小混混立即挥着拳头恐吓老头。
朱廷和抓住小混混的拳头道:“谁还没老的一天,这么欺负老人家,不合适吧。”
小混混抽出拳,嘿了一声打向朱廷和。
“王爷!”树丛间,朱廷和的侍卫要站不住了。
“莫慌。”张以舟压手示意他们退下。
“干什么呢!”小混混被一脚踢了开来。那混混摔得不重,但面子丢得重,爬起就撞过去。可脑袋直接被人抵住了,“李襄、小二,你们倒真混成狗了是吧?”
被称为小二的混混抬起头,见是一个姑娘治住了自己。他更不服气,脏话到嘴边,却被李襄按住脖子,道:“小齐姐,你也在啊。”
“怎么?我不能在?”齐蔚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是不是,”李襄连连点头哈腰,“这点小事,哪用得着小齐姐亲自动手,吩咐我做不就好了。”
齐蔚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道:“等你做?被你私吞了还差不多。道歉去。”
李襄笑嘻嘻地按着小二给老人家道歉,“对不住。”
“还有呢?”齐蔚凶道。
“那地方归你了。”李襄又道。
“还有呢?”
“没了。”李襄道,“没抢别的了。”
“你们只欺负了袁老头?”
李襄瞧了一眼那个突然撺出来的中年人,是生面孔。他若是也朝生人道歉,以后对新来的,都立不起威了。
李襄还没盘算好,齐蔚转了一圈手上的汤勺,把手敲在了他脑袋上,“赶紧道歉,不然有你受的。”
痛呼一声,李襄连忙跟朱廷和道:“对不住!”
齐蔚又把这两个混混踢到队伍尾巴上去,场面这才顺下来。
她回到粥棚,朗声道:“近日中秋,佛祖请大家吃粥、吃月饼,一人一碗、两块月饼,不要急,每个人都有。”
同百姓吃完粥,朱廷和换好衣物,便来找张以舟汇合了。
朱廷和掂量着手里的两块月饼,道:“以舟,那小姑娘似乎察觉了。”
“嗯?”
“她特意挑了两块小的给我。”朱廷和好笑道。
张以舟也不由笑了,“是担心王爷不吃,少些浪费吧。”
“小姑娘,心思还挺多。”朱廷和说着,吃起了月饼。粗糙食材做出来的月饼实在算不得多好,但让朱廷和铭记那些低入尘埃的日子。在死牢的时候,母妃求人给他送一口饭吃。看守将几块饼扔在夜壶里,踢给朱廷和。
那时朱廷和已经濒临死亡,哪里顾得了夫子教的清骨、端方,他像狗一样埋头在夜壶中,吃回了一口命。就在他得以存活下来的那一刻,他看见了来死牢调查赵梓缳死因的张以舟。
朱廷和细细嚼着,回过神,见张以舟看着他手里的月饼,他笑道:“以舟,不是不给你,是怕你吃不下。”
张以舟摇头,于是朱廷和分了他一块,两人边吃,边走入了佛堂。
到僧人居住的寮房,他们要见的人正在门前诵经。
朱廷和与张以舟行礼,道:“释空大师。”
“请。”
释空带朱廷和与张以舟进入房内,毫不客套,“无事不登三宝殿,王爷可是有了难处?”
朱廷和拜道:“大师已入佛门,弟子本不该拿凡俗之事扰您清修,但弟子无能,未能寻得此事知情者,只能求见大师。”
“但说无妨。”释空捻着佛珠道。
朱廷和直奔要事,“大师可听说过‘钧天九奏’?”
释空如古井无波,“听过。”
朱廷和与张以舟对视一眼,都没想到释空如此坦诚。
释空遁入空门之前,是朱羡瑜信赖的胞弟,也是王族少有的习武之人。他为人谨慎,与权力保持着距离。若朱羡瑜需要,他能为兄长披甲上阵,一旦战事平息,又会迅速放下一切。
二十年前,五国讨伐岐南,带雍梁兵马出征的,便是释空。也是在二十年前,那次讨伐归来,释空皈依佛门。
释空为免猜疑,基本不与权势之家来往。张以舟几乎没怎么见过释空。但张以舟将朱廷和从千里流放中营救时,释空在暗处帮过忙。他欣赏这个刚正的王侄。
所以张以舟从文思那得到梵音寺的消息时,首先想到找朱廷和。
“大师能否为弟子答疑?”朱廷和追问。
“‘钧天九奏’乃岐南宝藏,传闻其中藏着无数金银财宝、兵甲利刃,还藏着岐南能够富甲天下,成为‘蓬莱国’的秘密。”释空道,“这其中,甚至藏着龙气,得之,得天下。”
明徽王朝分裂以来,再无人皇。与“龙气”相关的一切,都能叫天下人疯狂。
储君朱廷和在这一刻,眼中亦是泛起波澜。
“若当真如此,”张以舟问,“为何岐南终是被灭国?”
朱廷和冷静下来,道:“的确,手握此等宝藏,岐南早该称皇。”
释空捻着佛珠的手停了片刻,他闭上眼,旧日的魔障再一次笼罩。
“因为岐南没有称皇的野心。”他缓缓道,“‘钧天九奏’是他们手里的财富,而非利刃。这是他们的幸事,也是罪过。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岐南国灭之后,‘钧天九奏’可有下落?”朱廷和问。
“并无。”释空道,“‘钧天九奏’唯一显露锋利,是岐南灭国之时,岐南王宣告五国,若其子民再受屠戮,岐南将带着天下走向覆灭。此后,岐南投降,五国分割‘蓬莱’,‘钧天九奏’下落不明。有传言是岐南王族带着‘钧天九奏’逃离,等待复国之机。”
“岐南王如此宣告,五国便信了吗?”朱廷和问。
“二十年前,五国陈兵岐南都城,攻城之际,岐南宫中诞下了一个孩子。孩子的啼哭引出了天狗食日。而后风雨大作,雷霆击中了五国联帅的营帐。”释空缓缓道,“那是‘钧天九奏’的威力。”
朱廷和道:“或许天象巧合呢?并无实证证明孩子与日食、雷霆的联系。”
释空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后辈,“但岐南的繁华是真的。岐南灭国后,五国无论在本国还是在分割的岐南国土上,都禁止议论岐南,书册青史也被篡改,后人逐渐忘了岐南的繁盛。可那……曾是每个人的桃源梦,用‘蓬莱仙境’形容岐南,所言无虚。泼天的富贵与忠诚的子民,是他们的底气,加上手握‘钧天九奏’,同归于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朱廷和与张以舟的确对岐南国知之不多。毕竟他们在二十年前,一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少年,一个还是锦绣里的稚子。
雍梁唯一的临海之地顷海湾是二十年前那场讨伐的战利品,它一直比雍梁其它地方要富庶,但并没有富庶到令人惊讶的地步。在常年的潜移默化下,顷海湾的百姓也不再提及岐南国。新生的孩子甚至不知那曾属于“蓬莱”。
朱廷和道:“父王曾经连斩三位史官,我依稀记得是因史官不愿修改岐南国的记载。”
“那是一段记录岐南王与民同乐,庆贺中秋的笔墨。”释空道,“第四位史官在株连九族的天威下,抹除了岐南国的痕迹。而后自断五指,此生再未提笔。”
“王叔又为何愿意将一切告知于我们?”
为什么?因为二十年来,释空从未走出过屠城的那一天。
岐南人不信战争,他们用美酒与珍馐款待铁蹄。手握屠刀的人起初还存着怜悯,可在无数的金银财宝面前,他们疯了。杀人和掠夺,是仅存之事。
出生王室的朱羡卿亦是如此。他和其他将领一样,纵容屠城、加入屠城。他们在血和尸骨中享用美酒,刀尖挑着人头,脚下踩着黄金。他们在蓬莱中载歌载舞,仿佛成为了云端的神明。
一场美梦过后,他一生,都在为此赎罪。可只有他为此歉疚又能如何?那个蓬莱仙境,依然被无情抹去。
“因为你们,是雍梁的将来。”释空答道。
朱廷和明了,他沉默着接下释空眼中的无尽波涛。
张以舟问道:“释空大师,你信‘钧天九奏’的存在吗?”
释空抬眼看了看这个富贵公子。上次见他,还是个未行冠礼的少年人,却有胆识有手段,敢在豺狼虎豹之间斡旋。那时,释空还看得透他,现在却觉捉摸不定。
是永昶王合格的谋士。
“信则有,不信则无。”释空最终答道。
释空年纪大了,常有病痛缠身,朱廷和与张以舟不便叨唠太久。问完事情,便起身告辞。出门时,小和尚和一个姑娘正给几位大师送饭。他们一前一后,正好在释空那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