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陆拾肆
“释空师父,听说你近来不大舒服,我给你把月饼换成了蒸制的点心。师父放心,没有用施粥的钱,是我带来的。”
“多谢齐小姐挂怀。”
“上次师父给我解签之后,我去月老祠要了红绸,挂到了姻缘树上。果然有用,最近我认识了几个公子,都好看得很,人也很好……啊,师父,对不住,佛门里不该说这些。”
“无妨,不论是红尘之客还是出尘之君,皆是我佛所渡之人。”
“谢谢师父,日后我找到如意郎君了,带他一起来施粥。”
“齐小姐所做的,佛祖都看在眼里。”
“有钱就多捐点,没钱就捐力气。都是我爹教的,希望佛祖保佑我爹的老寒腿早些好起来。”
“这是一道方子,我偶然从一位名医处所得,但愿能帮上忙。”
“这是佛祖借大师在显灵吗?”
“佛祖都看在眼里。”
“谢谢师父!”
“以舟?”朱廷和叫道,“人已经走了。”
张以舟回过神,同朱廷和从假山后走出,道:“王爷,抱歉。”
朱廷和笑得促狭,“听到没有,小姑娘认识别的公子了,你得抓紧了。”
张以舟无奈地摇了摇头。
——
日色落得越来越早,晚饭刚上桌,天便黑透了。
“沅语,四弟今个不是休沐?不在家吃?”三哥上手抓了条爆炒黄鳝,问道。
二哥的筷子敲在他手背上,骂道:“没点规矩。”
沈沅语将老太太扶到桌旁坐下,道:“相公去见友人了,怕是得晚些回家。”
“叫人去提醒他,少喝点酒。”老太太道。
沈沅语点头称是,给老太太盛好饭,各样菜都捡了些出来,叫下人拿去温着。又让嬷嬷把那几个玩疯的小崽子带来用饭。卧病在床的大哥今日难得感觉好些,咳嗽着被大嫂搀到桌前。沈沅语连忙嘱咐人拿毯子给大哥铺上。
一顿家宴,沈沅语忙里忙外,等到家人都吃完,她方才坐定。
其实本不用她事事亲恭,但她今日总不愿让自己停下来。
“老爷还没回?”沈沅语夹了一筷子米饭,吃进嘴里,已经有些冷了。
“回夫人话,尚未。”
筷子头在残羹中翻找几下,到底是没吃出味。“带垣衡去哥哥那玩会。”沈沅语站起身,“把醒目鱼汤一起送过去,让垣慎别学太晚。”
她叮嘱着,让人备了马车出来。
云鼎山上还有游园会、花灯宴,人来人往之间喧嚣非常。离开主路,往山林间去,鹧鸪的啼叫逐渐盖过人声。
沈沅语揭开车帘,见路两旁的桃树越来越多了。她叫停车马,拾步而上——她走进了张家人的埋骨处。
小时候她同张絮絮来过。这里桃花开得盛,摘了能捣出浓郁的花汁,点在额头上、涂在指甲上,很是好看。
沈沅语觉得如此对先祖不敬,但张絮絮不以为然,折着桃枝说,祖辈们鞠躬尽瘁,不正是想看到子孙后代安居乐业。
前不久沈沅语也来过这里,那次,是张絮絮入葬。
她一路穿过墓地,向着新坟走去。尚未靠近,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沈沅语让随从在一旁等着,独自过去,果然见到了消失一整天的骆羌。
“骆家的老四是个霸王混子,小姐切莫沾惹。”少时每次碰见骆四,都有人如此告诫沈沅语。其实没必要的,骆羌的目光从来都在张絮絮身上,对沈沅语,他连名字都记不住。
“喂……沈家那个。”骆羌总是这样叫她。张府有大将军,骆羌不敢造次,他便盯上了张絮絮的好友,让沈沅语给张絮絮带东西,有时是一只鹰,有时是一碟小食。张絮絮很少会接受。但骆羌锲而不舍。
后来骆羌奉母命,带聘礼十里,迎娶沈沅语。写聘书时,还是沈沅语小声提醒他,自己的全名是什么。
“絮絮,我会替你看顾好以舟的……你在那边,缺什么,托梦告诉我……一个人在外面这些年,你会不会害怕?现在见着将军了吧……”骆羌盘腿坐在张絮絮坟前,后背寂寥地微驼,酒坛滚落一地。
夜风泛凉,秋叶疏疏作响。他沉入旧时的梦中,而沈沅语,站在今时的月下,日复一日地等着他。
——
中秋过去不久,昭郢又迎来了喜事。这一次,红绸挂得比永昶王成亲时还多,迎亲的队伍随手撒的不是喜糖,而是沉甸甸的碎银子。
人们说这是上北国将来的王上娶王后,那白马的脚蹬是黄金打的,轿撵上绘的云纹祥瑞每一笔都是天价矿彩,更别提那一顶凤冠,见过的人都说是天上之物。
“老板呢?有个客人想买一批绿凫簪子,问能不能便宜些。”绿芽抓着新叶问。
新叶指了指屋顶,“看热闹呢。”
此时,齐蔚翘腿坐在屋顶上,等着迎亲队伍经过。齐蔚天然对财富有莫大的神往,怎么会放过围观天下最富有的子弟炫钱财的时刻?齐蔚等着对黄金流口水。
斜对面的街道上,白溪挤在人群里,不得不踮脚才能看到前边。齐蔚和她对上眼,特意向她招了招手。白溪气呼呼地冲她做了个鬼脸。
远远的,唢呐响起,是队伍要来了。齐蔚一只手遮着日头,伸长脖子瞧。
“嘿!”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吓得齐蔚差点滑下去。
谢昂托住齐蔚的胳膊,帮她站稳,“小齐姐,看什么呢!”
“小谢?你怎么没点声响就来了?”齐蔚看了看周围,“你家阔少爷呢?”
“下来说呗,要是小齐姐摔着了,我要被少爷骂的。”谢昂不由分说,拉着齐蔚跳到了屋后。
“怎么了?少爷没钱了,要我去救驾?”齐蔚道。以前在泉宁,冉微白动不了家里的钱,开店也还没整出苗头,却在餐馆一不小心吃多了,吃成了霸王餐,只能找齐蔚把他赎出来。
谢昂仰着头,笑嘻嘻道:“不是哦,是少爷要回家了。”
“回家?”冉微白早就和齐蔚说过这事,但齐蔚没想到这么快,“那今晚我请你们在醉雪楼喝酒吧?小谢想吃什么?我提前定。”
谢昂摇头,说:“少爷已经在回家路上了,让我来跟小齐姐道别。”
“他这么不够意思?都不来见一面?”
谢昂从兜里掏出一个挂着红樱的玉佩,“小齐姐别生气,这是少爷给你的。少爷说,小齐姐做事、看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他不便多问,但小齐姐若是受欺负了,记得回泉宁找他。少爷在万里钱庄也存了些钱,小齐姐需要用的时候,随时可以用信物去取。”
齐蔚推开那玉佩,“我不缺钱。你家少爷到哪了?我去追他。”
“小齐姐不用追啦,少爷还说,他喜欢和小齐姐喝酒,但不喜欢喝送别酒。所以,还是下次见面,由他带着酒来道歉吧。”谢昂说完,不由分说将玉佩塞进了齐蔚手里,脚尖一点,消失在屋檐之间。齐蔚追了几步,却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和冉微白在昭郢玩了一整个夏日,冰镇的酒香萦绕在日色之间,被蝉声叫嚷的热气仿佛永不停歇地蒸腾着。可夏日确实已经过去了,齐蔚要放下某个人,而冉微白要回家娶某个人。齐蔚恍然觉得,他们大概再也不能对酒到天明了。
齐蔚有些惆怅地回到铺子里。门口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大半,原来是迎亲队伍已经过去了。
“好气派呐,”绿芽说,“光是嫁妆,就抬了得有上百人。”
一个有些家世的客人道:“聘礼还更多呢……”她带着神往的表情,描述亲眼见到的盛况,将周围人带入一个金玉满堂的美梦中。
齐蔚老成地叹了口气,从愣神的绿芽手中接过绿凫簪子,给客人一支支包好。
——
“丫头,你来晚了。”老太太说道,她手里的一圈钥匙当啷作响,“这房子早就租赁出去了。”
齐蔚指着对面的屋子道:“我昨天才来看,这就没了?”
“可不是,老婆子说过的吧,这昭郢就没有租不出去的房子。”
“隔壁巷子那间呢?”齐蔚问。隔壁那房子比这间贵一些,齐蔚有些心疼钱。
“也租出去了。”老太太干脆道,“我手上的房子都租完了。”
“什么?”齐蔚狐疑地看着她,昨日还说有十二三间来着,今日全没了?
“骗你作甚,自从咱八公主嫁去上北,多少人挤着头皮来昭郢做生意?”老太太道,“所以说,做事呢,就是要快狠准,不然机会都叫别人抢去了,是与不是?”
“是是是……”齐蔚敷衍着,她告别老太太,急匆匆跑去找另一个手上有房的人。今早齐蔚看的房也被人抢先订了,原本以为只是意外,可现在看,是房紧缺了。
最近八公主出嫁了,传闻她上妆时看中了好几支崎岚的钗。一句夸赞,让好些达官贵人对崎岚另眼相看。齐蔚手头上回了些钱,她终于舍得去租个房子。在铺子里住了一个多月,虽说也不是住不了,但终究不是这么个过法。
“也租出去了?”
“不是。”大叔将儿子放到地上,让他自个练练走路,对齐蔚道,“卖了,前些天就卖了。”
“房子里没人搬进来了?”齐蔚伸长脖子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钱,我收了,房子,不是我的了。”大叔道,“团崽,走到爹这来。”
“那您这还有别的房子吗?”齐蔚问。
大叔想了想,跻起鞋道:“还有一间,我老娘留下的,你要不嫌弃她在那过世,我就带你去瞧瞧。房子还成,带个小院子,朝阳,价钱和这的差不多。”
“不嫌弃不嫌弃。”齐蔚连忙道,这个价位,还能带上院子,这种便宜不捡白不捡。
于是大叔抱着儿子,嗒嗒带着齐蔚七拐八拐,走进了一处小宅子里。那宅子藏得深,少有人来这边,门前门后都无人声。
但太阳能寻进来,静静照着院子里的桂花树。齐蔚第一眼就打定主意租这了,“叔,房子是好房子,只不过路太绕了,位置不太好啊。”
大叔的目光在齐蔚脸上滴溜一圈,露出嗤笑,“得了吧,跟我讨价还价,丫头片子还嫩呢。我也不跟你多要,就那边房子的价,爱租不租。”
这大叔一笑,齐蔚就意识到他不简单了,不是靠祖上基业混饭吃的那种人。砍价不成,就算了,齐蔚敞开天窗道:“行,我租。不过您得叫人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这个不过分吧?”
“没问题。”大叔把钥匙给齐蔚,从树上把儿子抱下来,便利落得要走了。
“啊、啊。”那小不点蹬着腿,手向桂花树张开,是要摘花的意思。
大叔个子不高,抱着儿子更难摘。
齐蔚便踩着地上的石头爬上树,折了缀满桂花的树枝,她将桂花递给孩子,“叔,这地方风景不错。”
大叔随口接道:“可不是。”
齐蔚突然冷哼,将钥匙抛回给了大叔,转头便走了。
“诶,姑娘,你不租了?”
齐蔚出了巷子,按着来路拐出去,又转到了另一条街,再往前走。“张府”两字赫然在目。
果然,那处小宅子临靠张府,只要张府的人想,随时能把墙推倒,将小宅纳入自己的后院。
那个大叔是故意带着齐蔚绕了好几圈进去的,就是要让齐蔚看不出宅子的具体方位。要不是齐蔚爬上树,和隔壁墙头趴着的胖猫对上眼,压根想不到张府就在附近。
昭郢的房子一直不愁人租,但也不至于这样抢手。齐蔚看中的那些,居然这么快就租的租,卖的卖,绝对是张以舟在背后搞鬼。
齐蔚畅通无阻地进了张府,她正气头上,听说张以舟在书房,便往那边闯。
还没过书房前的桥,就被一柄刀架在了脖子上。
冰凉的刀锋让齐蔚脖子一缩,脾气也缩了,“对……对不起,我、我走错了。”
“齐小姐?”平荻过来了。他跟拿刀的黑衣人说了两句,那黑衣人才收起刀。
“齐小姐,公子此时有要事……”
“我马上走。”齐蔚迅速道,“麻烦你转告张公子,昭郢这么多乐子可以找,没必要盯着我,影响我的……我的要事。”
“抱歉,恕我无法传达,还请齐小姐当面与公子商谈。”平荻冷冷道。
齐蔚本想说你就睁眼说瞎话吧,可旁边那黑衣武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弹动了长刀。清脆的声响让齐蔚怂了。
谈了几个时辰,终于把桩桩件件的政务处置妥当,张以舟推开门,送朱廷和出去。
朱廷和在前,走了几步,背过身,对张以舟道:“以舟,有人在等你。”
张以舟向荷塘边望了一眼,见是齐蔚坐在栏杆上,脱了靴,足尖荡在清澈的水面上。
朱廷和虽刚正不阿,但并不是拘泥规正之人。繁荣大胆的唐风是朱廷和希望看到的,此时讲求“非礼勿视”,是对那位姑娘的尊重,也是尊重张以舟。
张以舟心下明了,引着朱廷和换了条小路出去。
送走朱廷和,张以舟回到廊下,将一块绒毯放在护栏上,对齐蔚道:“秋意渐深,水也寒。”
齐蔚顺从地踩着绒毯,曲腿将双脚缩进了裙摆里。她坐在护栏上,仰头看张以舟。这次张以舟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可齐蔚还是看不明白张以舟的心思。
他的眼睛如同这一池秋水,映着高天与云彩。但你也不知水面之下是什么,除非潜入其中。齐蔚水性很好,却始终无法游入他的眼波里。
齐蔚在栏杆上站起身,低头质问:“是不是你在截和我的房子?”
“哦?齐小姐也在看房?我只是近来恰好想收藏几套,若是不小心碍着齐小姐了,我得赔不是才行。”张以舟说着,走近几步,伸手挡在她身后,小心她掉下去。
张以舟说得真诚,差点让齐蔚信了,“赔不是?你要怎么赔?”
张以舟微微仰看着她,轻笑道:“我家里有些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不如……”
“我没钱,租不起。”齐蔚愤愤道,“张以舟,你玩什么不好,非要玩我?”
“可以赊账。”张以舟道,“齐小姐将来必成大器,就当我是提早下注,如何?”
“张以舟,我以为我把话都说清楚了。”齐蔚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是突然发现自己喜欢我,真想娶我了。”
“我……”齐蔚问得直白,将张以舟逼得哑口无言。
“你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自认为没有对不起你,你又何必耽误我?”齐蔚跳下护栏,拎起靴子就要走,却被张以舟拉住了手腕。她一回身,在张以舟胸膛上推了一把。
张以舟没料到齐蔚突然动手,而齐蔚没料到自己生气时有多大力——她将张以舟推进了池子里。
水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一缕天光咋没。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以舟,我若离去,你可会记得……”
齐蔚下过池子,水不深,也就到腰而已——但张以舟没有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