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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伍拾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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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坑”远比想象的深,下落过程中,他和齐蔚在几个突出的石块上连撞好几次。虽然是缓冲了,但张以舟着地时,还是有一股剧痛从后背传遍全身,他深吸一口气,到底是忍受过来了。

    “齐小姐……你没事吧?”他拍了拍怀中的人,可没听到回应。

    “齐小姐?”张以舟摸出身上的火折子,照亮,却只见一具年轻的女尸。

    他们失散了。

    张以舟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垂直向上,在难以测量的高度上,一个圆形口透出光线。他摸了摸四周,有很明显的铲刀痕迹——这是个盗洞。

    最近下了几场大雨,云鼎山的路面时有松动,盗洞很可能是因此显露出来了。这具女尸怕是这几天上山时坠落进来,挂在盗洞中段,直到被饥饿和恐惧杀死。

    张以舟阖上女尸的眼,走进了更深处。

    他们一定是在某个缓冲点分开的,看结构,那些缓冲点定然也是横向打盗洞的地方。齐蔚没有动静,有可能是进去了。如果她留在缓冲点,张以舟的人顺着鸣镝找来时,就能救她。如果她没有留在那里,情况未知。

    张以舟钻进去的横向洞,非常狭窄,他只能匍匐前行。若是换做骆羌那种人高马大的身形,几乎是完全动不了。

    匍匐路上,有细密的流沙。可能是流沙层带出来的。

    铲刀的痕迹都不老,看来盗洞开的时间很近。

    云鼎山是张以舟的半个花园,他年少时来过很多次。云鼎山上有王陵,还有显贵之家的陵墓。王室虽没有限制百姓上山,但限制丧葬和大规模的动工,怕惊了云鼎山的王气。盗洞附近,张以舟不记得有什么显贵的陵墓。

    他几乎爬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出了盗洞。

    两具白骨横在盗洞口,看体型,是成年男子。四五件金器散落,张以舟捡起,在火光中,辨认出了云纹。

    自大理寺案子之后,张以舟有心留意各个王室的云纹图章,但这个金器上的,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都不像。

    这些金器皆是巧夺天工,拿到黑市上,件件价值连城。

    张以舟隐约有了猜测。他从盗贼身上找到几支火折子,居然还能用。

    甬道内乱箭四射,一只狗的骨骸被钉死在中央。这是盗贼用狗试探机关。张以舟看这些箭矢插入的方向,猜到了这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北方玄天位。他心算位置,砸开了一块地砖,摁下,果然还有一波箭雨射出。片刻后,甬道安全了。

    张以舟再往前,就看到墙壁上有浮雕。时间不长,看得出墓主是海边的富商,靠贩卖丝绸出海攒下庞大家业。浮雕上还刻画了他的一座大宅,依海而建,楼高百尺。后面是画了陵墓动工的过程,奇怪的是,每个工人的脸上都难掩喜色,仿佛在造一座共同的家园。

    张以舟看完壁画,心下叹息。他已经大致画得出这陵墓的样子了。

    算着齐蔚掉落的地方,张以舟沿着可能的方位走,期间破了几个防盗险阵,路过了几间堆满金银珠宝的陪葬墓室。

    快一个时辰了,这墓地还没走完,张以舟有些焦灼。手上光越来越弱,这已经是他最后一支火折子了。

    就在火折子燃尽时,张以舟终于看到了一间明亮的墓室,墓室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白玉棺,悠悠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楚辞·招魂》。张以舟一惊,叫道:“齐蔚!”

    那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齐蔚的尖声叫喊,“张以舟!我在这!我在这!救命——”

    白玉棺里发出嘭嘭响声,张以舟冲上前,“齐蔚!”

    “张以舟——”齐蔚崩溃大哭,“我压碎了一个人……我出不去……”

    张以舟轻拍棺盖,温声安抚,“我这就救你出来。别担心……”他围着白玉棺走了一圈,从底部发现了一个机关,却拧不动。

    “齐小姐……”张以舟听到齐蔚压抑的啜泣,“蔚蔚,你摸一下棺底部,有没有一个圆形的凹槽。”

    “下面……下面是那个人……我压碎他了。”齐蔚哭道。

    “那只是一具骨骸。”张以舟道,“这么多年了,早就碎了,不是你压的。”

    “真的吗?他不会怪我吧?”

    “不会。”张以舟道,“现在,从头枕往下,数三个手掌的位置,看看有没有变化。”

    “嗯……有……有凹槽。”齐蔚道。

    “好,拿起那个人的头盖骨,砸这个凹槽。”张以舟蹲下身,准备拧机关。

    “用他的脑袋吗?”齐蔚声音发抖。

    “对,他若是怪罪,你让他来找我谈。”张以舟斩钉截铁道。

    “我……对不起,我出去一定给你烧纸钱,烧房子……”

    “咚、咚……”齐蔚砸动数十下,外面的机关终于松动了。张以舟拧开后,棺盖开启。

    齐蔚被光线刺痛了眼睛,抬手去遮时,张以舟将她拦腰抱了出来。

    闻到那股空山新雨后的松涛气息,齐蔚忍不住紧紧抱着他,磕磕巴巴说:“这里有鬼、有鬼……”

    “没事了……”张以舟轻拍她的背,小心翼翼地安慰,“世上没有鬼神……”

    许久,齐蔚才冷静下来,她松开张以舟,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张以舟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扶起。

    齐蔚道:“我不该乱跑,害你掉进来。”

    “如果这样算的话,得怪我在姻缘树下招惹你。”张以舟摸摸她的头,“我们会没事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原路回去,会有人来找……”张以舟的话突然止住,齐蔚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堵高墙耸立,几乎高到墓顶。

    “怎么了?”

    “我是从那进来的。”

    “有门?”

    张以舟摇头,“原本没有这堵墙。”

    “那……那……”齐蔚咽着口水,忍不住向张以舟靠近一些。

    张以舟走到墙边,摸着墙体,道:“可能是因为我们开了棺。”

    “那个人怪罪我们了?”齐蔚腿一软,差点在棺前跪下。

    “嗯,怪你没带祭奠品来。”张以舟道。

    “对、对不起。”齐蔚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布兜,举着,对棺床鞠躬,“大爷、大叔,这次来得匆忙,没有带好吃的,下次,下次我一定多准备些……”

    “我看看。”张以舟拿帕子擦了手,在齐蔚的布兜里挑挑拣拣。

    “你看看,这个大爷能不能接受……你怎么自己吃了?”

    张以舟忍不住笑,“齐小姐,世上并无鬼神,求他不如求己。”

    “可我靠自己才会掉进棺材啊。”

    “那便求我吧。”张以舟又拣出半块烧饼吃了起来,“算时辰,外边已经快天黑了,你不饿?”

    被他提醒,齐蔚才觉得饿了,她便顾不上棺材里的大爷了。

    “你怎么掉进棺床的?”张以舟吃着东西,望向墓室顶,那有一个黑洞,看不清里面。

    “我从地上的坑掉到一块摇摇欲坠的石头上,待不了人,我只能往一个洞里爬。没爬多远,就感觉身上痒,我一捏,就捏死几只虫。”齐蔚叼着饼,将手掌伸到张以舟面前。手掌上长了许多红斑。

    “寻尸虫!”张以舟猛然握住齐蔚的手,要掀开她的衣袖检查,可齐蔚立即抽了手。

    “冒犯了,但寻尸虫有剧毒……”

    齐蔚将衣袖往下扯好,“我知道,已经用过周大夫给的药了。我去顷海湾的时候他给的,放在兜里忘了,正好用上了。”

    张以舟松了一口气,后退一步道:“抱歉,我心急了。”

    齐蔚接着道:“周大夫的药能杀虫,但是量不多,我不敢待太久,往前爬了一会后,就看到两条岔路。有一条看着有人走过,我就进去了,结果里面有红色的人偶,他们会动会咬人。好在前面的路能站起来,我就在窄道里面狂奔。可跑了没多远,又有流沙冲了出来。我一路上都在跑。最后滑到了那个洞口,直接砸进了棺材里。我一掉进去,棺材就盖上了。我的火折子也烧没了,我太害怕没有光的地方了,吓死我了……”

    “没事了。”张以舟道,“那你怎么在背《楚辞·招魂》?”

    “什么?”

    张以舟看着齐蔚迷惑的眼,确信她真不知《楚辞·招魂》是什么,他道:“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齐蔚恍然大悟,“这是我哥教的。小时候,我哥给我讲了几个招鬼的传说,我晚上吓得睡不着。我哥就让我背这个,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意思,而且很难背,我光想着下一句是什么,就不害怕了。”

    但这也是招鬼的。张以舟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逗逗齐蔚,就……还挺有意思。

    张以舟在那堵突然出现的墙上摸了半天,没找到机关,猜测这是将整个墓地做了机关本体。

    “渴吗?”齐蔚凑到张以舟边上,捧着几颗青梨,“擦干净了。”

    张以舟拿了一颗,一咬,涩得发苦,但汁水还是有的。

    齐蔚看他嘴角抽动,连忙把自己咬了一口的梨给他,“这颗是甜的,你吃左半部分吧。”

    张以舟摇头,忍着苦涩吃他手上那颗,“别浪费了,我们一时半会可能出不去。”

    这个墓地比他想象的复杂,既然这堵墙能悄无声息地出现,那么原来他走过的路肯定也能变化。他留的记号会被掩盖,护卫不知何时能找过来。

    “要是找不到出口,我们就先待在这?”齐蔚道。

    “不行,寻尸虫会往尸体处聚集,周大夫给的药失效后,它们很可能顺着盗洞找到这里。”张以舟道。

    齐蔚想起密密麻麻的虫子,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仰头看了看,突然问:“张以舟,你多重啊?”

    “嗯?”张以舟明白她的意思了,这确实是最简单的办法了,“为什么不是我撑你上去?”他说着,蹲下了身,“上来。”

    齐蔚缩了缩脚,道:“我怕踩坏你。”

    张以舟失笑,“我在你眼里,孱弱至此吗?”

    齐蔚摇头,“是在所有人眼里,都是……”

    张以舟见齐蔚一直在缩脚,他扭过头,对着墙体,无奈道:“你不是看过吗。”

    “你……”

    张以舟不用看也知道齐蔚脸红得仿佛蒸过,他勾了勾手,“上来。”

    齐蔚踩在张以舟肩上,他慢慢站了起来。

    “再、再高点。”齐蔚快够到墙头了,那里和墓顶之间有空隙,他们可以翻过去。

    “好。”张以舟踮起脚。

    齐蔚算不上轻,但张以舟撑她上去没费多少力气。他穿着衣服看起来清瘦,身上却是强健的。

    齐蔚爬着墙,余光看了一眼张以舟,头脑愈发热了。她在张府偷看过,以前还碰过。张以舟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再体虚的身体也能养上一养,加上他这几年频繁练骑射,胳膊上都是精肉。

    “墙后是什么?”张以舟问。

    齐蔚的胡思乱想被打破了,她红着脸点起张以舟给的火折子,“好像是一扇石门。”

    张以舟道:“是真正的墓地。”

    “什么?”

    “这地方有多个陵墓,我们已经走过的地方只是护卫最重要的陵墓。整个机关动了之后,我们很可能找到了真正的封墓石。”张以舟道,他从墙上取了一盏永明灯,“齐小姐。”

    “嗯,我马上拉你上来。”齐蔚趴好位置,向下伸手。

    “你是不是受伤了?”张以舟问。

    “没有啊。”

    张以舟严肃道:“你的臀部有血。”

    齐蔚摸了一下,面色发窘,“是……是每月那个……”来得真不是时候……

    “咳,没受伤就好。”

    翻过墙头,张以舟问:“有准备东西吗?”

    齐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她尴尬道:“准备了。”她最近穿男装的时候,裹胸有些疼,就预感葵水要来了,便随身带了月事布。

    “好。”张以舟将长明灯给齐蔚,自己走到了封墓石那,“齐小姐,你放心,张某不会逾矩的。”

    齐蔚急匆匆换上,过去张以舟身边,他将外衣脱给齐蔚,道:“已经入夜了,地下凉。”

    他转身边看封墓石上的文字,边给齐蔚讲,“这里果然是最重要的墓穴,石头上写墓主过去权势滔天,但遭逢大难,家道中落,逃难至此……嘉成十四年离世……怎么不把衣服穿上?”

    齐蔚正听得认真,道:“墓主为什么不穿衣服?”

    张以舟半是叹气,半是无奈,“说你呢,齐小姐。”

    齐蔚只是抱着他的外衣,没穿。

    “虽然不合身,但收束一下应该勉强可以。”张以舟道。

    “我怕给你弄脏了。”齐蔚道。

    “哪里脏?”

    齐蔚脸又红了,小声道:“你不会觉得……”

    “不详?还是血光之灾?”张以舟接口道,“这不过是身体的变化,愚昧无知之人才会将其与祸事相关联。女娲造人时,偏要为女人设下会痛会带来许多麻烦的月事,我不知这是为何,但我觉得你们辛苦。这件事应当是被尊重的,而不是难以启齿。”

    齐蔚第一次听这样的话。她走南闯北,见过男人不让来月事的妻子见客,也听过女人含含糊糊地表示月事将近,别脏了屋子。甚至她自己,也曾因为月事,被底下的伙计议论说这次运货不顺,是因为小姐在。

    她爹听到这种话当然是大发雷霆,当场踹了那几个伙计。但她爹不明白女儿的心思,也不太懂如何开导此事,只绕着弯让她别理蠢蛋。

    张以舟将衣服捋开,道:“穿上吧,小心受凉了。”

    齐蔚把衣服穿好,张以舟才继续看封墓石。

    “这个墓穴很奇怪。”张以舟道。

    “怎么了?”

    “墓穴封闭后,里面的一切都应该是让人有进无出,但这里虽然凶险,却总有一线生机。”

    “可我一点也没看到生机。”齐蔚道。

    张以舟勾起笑,点了点她的额头,“多读些书,就能看到了。”咔哒一声响,张以舟打开了封墓石。

    一股腐朽的尘埃铺面而来,张以舟将长明灯举到甬道口,灯火摇曳,下面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向下台阶。

    “像通往冥府一样。”齐蔚道。

    “想去拜谒黑白无常、生死判官吗?”张以舟看齐蔚腿肚子在抖,不禁笑道,“放心,里面是一线生机。”

    他将长明灯给齐蔚,自己背向她,“路很长,你不太方便,我背你走一段吧。”

    齐蔚脚尖戳了戳地面,到底是趴上去了,她来月事头一天会肚子疼,逞强没好处。

    “我应该没有很沉吧?”齐蔚问。

    张以舟勾着她的膝弯,掂了掂,“分量不小。”

    “那你累了我就下来。”

    “放心。”张以舟道。一股淡淡的香气从齐蔚身上传出,他鼻翼微动,辨出苓兰木的清幽。

    甬道好长,齐蔚真觉得能走到冥府里去。张以舟还要看墙上的壁画,走的时间更长。可张以舟一直没说累,齐蔚要下来,他也没放手。

    “这里的壁画在借神话隐喻一些不可道的事情,”壁画上,一群黑色水鬼围住了蓬莱仙山,白衣神灵掩面而泣。张以舟说着,见齐蔚举着长明灯的手越来越低。他动了动肩,叫醒昏昏欲睡的齐蔚,“齐小姐,再撑一会,进了墓室再休息。”

    齐蔚用力掐自己的大腿,醒了醒脑,“不好意思。”

    “前面就是墓室了,我们在那休息一会。”张以舟说着,加快了步伐。

    “我自己走吧。”

    “没关系,你拿好灯。”

    “哦。”齐蔚缩回了张以舟背上,她用力闻了闻那股松涛气息,想起她曾翻过的高山,“张以舟,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背过你妻子啊?”她问。

    张以舟脚步一顿,道:“是。”

    “那些关于月事的话,是她跟你说的吗?”

    “是。”

    不然张以舟上哪知道这些书里都不写的东西呢。

    “她可真好。”齐蔚由衷地说。

    “是啊。”张以舟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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