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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伍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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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眯着眼看菜谱,勾了几个递给李大厨,“就这些,火候小些,别给公子吃上火了。另外再备三道上北国的地道菜,小李你看着准备,挑精细的来。”

    “得嘞。”

    张伯看着天时,估计客人也快到了。他去喊张以舟起床,却见赋原居那边已经有动静,下人说张以舟早起了,正沐浴更衣。

    这几日科考开始了,张以舟有些避嫌的意思,向永昶王告了假。朱廷和虽觉得没必要,但想着他也是大病初愈,休息休息没坏处,便准允了。

    张以舟想起他曾答应上北的西周笠,带他祭奠张以渡,这会正好有了空闲。

    西周笠还是个半大的小子,但他是上北国王亲。最重要的是,他还是西周家的独子,富可敌国的家业早晚要传到他手上。所以张伯得按尊客的礼准备。

    客人的马车准时抵达张府,西周笠穿了一身素白前来。

    张以舟带着西周笠进入府内,转向那个跟在西周笠身后的亲随,“王爷,礼数不周,万望海涵。”

    高怀熹被拆穿了,道:“表哥别怪我唐突才是。昭恒大将军也是我敬仰之人,故而也想祭奠,但身份限制……我总没有西周这般自由。”

    他也是穿了一身素白前来,又低头跟在西周笠身后,张以舟一见就知他的意思。

    “王爷有此番心意,已是张家之幸。”张以舟道,他继续带着两人去正厅。

    路上,三人简单寒暄着。高怀熹忽然驻步,看向荷塘。

    张以舟问:“王爷,怎么了?”

    高怀熹道:“表哥家里的荷花很是别致,可是闻名的缇紫芙蓉?”

    “王爷好眼力,的确是外臣偶然得来的几株缇紫芙蓉。”张以舟道。

    “缇紫芙蓉格外难伺候,没想到表哥能将它们养得这样好。”

    张以舟有些时日没注意了,仔细看,缇紫芙蓉果然是比过去要挺拔得多。但自从齐蔚摘了几次,缇紫芙蓉愈显颓势,他就几乎没怎么养过它们,张伯也说找不到好法子。怎么突然活了?

    张以舟忽而想起齐蔚在的时候,他好几次见她钻到荷塘下去。当时张以舟还以为这芙蓉是要被她薅彻底了,没想到齐蔚是在养它们。

    其实张以舟最开始时说一声那芙蓉不好养,齐蔚便不会再动它们了。或者她钻下去时,张以舟问一句在做什么,也就知道他的芙蓉能活了。

    可是他从未开口。他习惯了紧闭心门,依照他的判断做决策。他太聪明了,揣摩人心,预判万事,无一不精准,他因此将每一步都算得恰到好处。但齐蔚做的很多事都不在预料之中,甚至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个意外。

    张以舟有一瞬间恍了神。他收回思绪,却见身旁的高怀熹有些心不在焉。

    “王爷?”张以舟叫道。

    “抱歉。”高怀熹略带歉意道,“我想起王祖母也养了许多缇紫芙蓉,我年少无知时,打了缇紫芙蓉的莲子吃,结果枯了一大片。祖母那时心疼得很,却还是没舍得责备我。”

    用过午饭,张以舟带着高怀熹和西周笠一同前往张氏祖陵。

    张家的祖墓都在云鼎山。府里有后门开向山,过去并不远,但昨夜下过雨,山路泥泞。张以舟安排了马车,西周笠抬头看了看云鼎山,说想步行前往。于是三人便踩着黄土往上。

    一路上隐约能听到熙攘的人声传来,张以舟解释说,云鼎山上多神祠,前去求神的百姓很多,近来昭郢开科举,拜文曲星君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高怀熹有些诧异,问:“听闻雍梁王室的陵墓也多在云鼎山,这里没有卫灵军队驻守?”

    “有,但并不阻止百姓上山。”张以舟道,“这是□□开国时定下的规矩,云鼎山的神灵,不止庇佑王族。”

    高怀熹神情微妙,倒是西周笠无所顾忌道:“外祖父说,我们上北的太岳海岸也有神灵,原本是可以百姓去祭拜的,但现在只有王室能去了。怀熹哥哥,等你做了国君,你能不能让百姓……”

    “西周!”高怀熹脸色一变,喝止道。

    西周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立即低下了头。

    张以舟柔声道:“所谓童言无忌,西周小公子说的话,神灵也不会计较的。”

    “是啊,”高怀熹揉了揉西周笠的后脑勺,“西周一直没长大。”

    没走多久,便到张家祖陵了。张家人认为人死如灯灭,不过黄土一抔,所以陵墓修建得简单。若不是有人守卫,便跟寻常百姓家没两样。

    张以舟跪在张以渡坟前,燃起火盆,将一个圆包裹焚烧。西周笠闻到恶臭,一个词差点脱口而出。幸而高怀熹压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西周笠自带了一些祭品,其中还有一封信。他烧给张以渡时,认真道:“将军哥哥,这是外祖父让我带给你的,天河阙的话没有说尽,以后外祖父再去同你把酒言欢。这是我跟外祖父一同酿的酒,原本要给你送去的,没想到晚了这么多年……”

    西周笠说着说着,就呜呜哭了起来,“将军哥哥,你、你教我的剑法我一直在练……你说的很多道理,我好像也明白了一点……”

    “西周说,当年在天河阙,西周晖是想杀他。”高怀熹对张以舟道,“西周晖在天河阙一手遮天,致巡爷爷没法子,才带着西周逃往雍梁地界。昭恒大将军看出来了,却并未将西周的‘家务事’道破,仅以擅闯雍梁的名义将他们‘扣’在雍梁驻军处。直到他将西周晖斩杀,才知会西周母亲去接人。”

    “西周父亲去世早,他在胭脂堆里被宠大,能遇上昭恒大将军,是他的幸事。”高怀熹感慨道。

    张以舟轻轻颔首,他能想到张以渡是怎么教西周笠的。张以渡心胸博大,对谁都带着几分关心。哪怕是利益不同、身份相斥,张以渡也一样不吝豪情。

    张以渡离世后,家里陆陆续续来过各种人祭拜,有些人甚至是历经重洋,只为在张以渡坟前敬上一杯酒。

    祭拜完,张伯匆匆禀告说上来的山路塌了一段,只能从绕远路下山,已经安排人从府里驾马车迎接了。

    “那我们走到主路上去吧。”高怀熹道,“让西周缓缓气。”

    西周笠一直在抽噎,高怀熹想让他看看热闹景象,避免沉溺伤情出不来。

    张以舟也认为需得如此,便陪着他们穿过桃林,向熙攘处去。

    “西周,别哭了。”高怀熹买了几支糖人,塞给西周笠。

    “我……我就是……想起将军哥哥对我这么好……他、他还特意……看我,我好难受……”西周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去看过你?”张以舟问。

    “嗯……带了剑送我……”

    “西周公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张以舟放低身子,双手按着西周笠的肩膀。

    西周笠泪眼婆娑,茫然地看着张以舟和高怀熹,他们好像突然有些严肃,“就是我在海月别苑的时候……五、五年前,日阳湾,娘让我去那里读书……”

    日阳湾在顷海湾附近,张以渡是去过顷海湾,但只是去那急调兵马,支援锁澜关。怎么会有时间去看望西周笠?

    “你们聊了什么呢?”张以舟问。

    西周笠忍不住看向高怀熹,他虽然心大,但依旧感觉到了此事不简单。

    高怀熹也发觉这里面必有隐情了,他想搪塞过去,回去之后再仔细盘问西周笠。正欲开口,却对上了张以舟的冷眼。

    张以舟直起身,对高怀熹道:“上北十三卫,名义上绝对忠于高致晟,但三四五由高景铭统辖,六八十在羽策手里,九归于你。人数最多的七和十一虽是姜乐升一手建立,可姜乐升是何种状况,王爷比我清楚。华戎行倾向不明,暗处的‘大将军’却有扶持高景铭的意向。而王爷最大的对手,高致晟,是上北这盘棋的绝对掌控者。四面楚歌的境地,王爷可有胆量背水一战?”

    高怀熹没料到张以舟轻易将上北国无法明说的东西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被惊得后退,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剑。

    “若要破局,必须引入他山之石。但这代价,王爷以为牺牲一个王妃之位,便足够了吗?”张以舟道。他句句都是咄咄逼人,也句句都是实话。

    高怀熹知道能在这个年纪坐到紫微台上去,张以舟绝不简单,可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总是温文谦恭的外臣。

    高怀熹不喜欢这种迫于无奈的选择,但他只有一个选项。

    “西周,告诉他。”高怀熹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张以舟盘问完,张府的马车已经恭候多时。

    上马车时,有个上北的侍卫骑着白马急匆匆停下,说八公主闹着要见高怀熹。

    高怀熹问何事。

    那侍卫有些为难地道:“说是请王爷去给公主画眉,公主今晚要赴宴。”

    高怀熹面色一窘,“本王不是说过,今日有别的要事。”

    “王爷,八公主找上门来了……”

    “王爷和八公主情深意切,是好事。”张以舟淡笑着解围。

    高怀熹嘴角抽动,到底是接了张以舟的台阶,“表哥,那我便先走一步了。”

    西周笠觉得自己今天闯祸了,也不敢再跟张以舟多待,红着眼爬上马,紧跟着走了。

    张以舟目送两人离去,微提衣摆,他准备回去了。

    马车刚动,他忽然看见枝繁叶茂的姻缘树下,有个躲了他好些天的身影。

    ——

    “要帮忙吗?齐小姐。”

    齐蔚正拼了老命把红绸往高枝上抛,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她后跌,踩了好几人的脚跟。

    齐蔚看清来人,转身就往人群密集处钻。

    张以舟拨开重重红袖,追过去,“齐小姐,你若再这般躲着,绿芽和新叶便出不了府了。”

    齐蔚脚步一刹,这才看向张以舟,“我都把钱交清楚了,你凭什么不放人?”

    张以舟道:“对不起,张伯上午已将卖身契归还她们了。”

    “你骗我!”齐蔚怒气冲冲,简直要戳着张以舟的心口问问他怎么比她还奸商做派。但最终她还是决定跑路,她并不想……那个词怎么说讲来着?自讨苦吃,自取其辱。

    可张以舟拉住了她手里那条红绸,“不是没抛上去吗?我帮你吧。”

    齐蔚拉不动,就想说送你得了,可她突然想起师父说她的姻缘就在上面了,月老定然显灵,哄得她付了不少钱。姻缘丢了就再换,可钱是实打实的丢了。

    “我都抛不上去,你更不行。”齐蔚道。

    张以舟轻笑,道:“我们再赌一次。若我抛上去了,你陪我吃顿饭,若我抛不上去,此后我便不打搅你了,可好?”

    齐蔚抿嘴,道:“抛顶端。”

    张以舟点头。他看了看姻缘树,树上挂了无数的红绸带,那都是凡俗情爱的期盼与寄托。

    传说红绸挂得越高,月老才能看得越清楚,但这颗姻缘树长得太高了,越往上越难挂,顶端只有寥寥几条。

    张以舟从人群中退出,将齐蔚那条红绸带转了转,他看到上面写满了齐蔚笔锋潇洒的字——要好看、要秀色能吃、要漂亮……

    张以舟想起一个词——好色之徒。

    他动了动手腕,挥动胳膊。在齐蔚手里轻飘飘的红绸带,此时却仿佛有了振翅的力量。它穿过初秋的风,穿过闪烁的阳光,抵达最高的梢头。红绸绕着枝头打转,最终缠绕而上,紧接着一颗石子从绸带中掉落。哒哒,在枝干间跳动。

    张以舟抿起笑,看向齐蔚,却发现人早向着桃林跑了。

    无商不奸……

    齐蔚在看见那绸带抛出的时候,就知道张以舟要赢了。干不过就跑呗,反正面子不能当饭吃。齐蔚撒腿跑远了,回头见已经远离人群,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弱不禁风的,跑得过我?”齐蔚有些得意。齐鲁教过她怎么在林子里借力跑,这是齐家在崇山峻岭跑货跑出来的经验,齐蔚传承家学可不是含糊的。

    她哼着小曲,打算回去了。这次上云鼎山,给冉微白和她认识的几个举子朋友求了上上签,还忽悠张以舟帮她抛了红绸,满载而归了不是?

    “齐小姐,擦擦汗?”

    张以舟突然像个妖精似地从桃树后走了出来。

    “你、你……是妖精吗?”

    “不是。”张以舟认真道,“只不过知道几条近路。”他将手帕给齐蔚递前了。

    齐蔚不接,转身走了。

    “齐小姐……”

    “张公子,”齐蔚打断他,“我把吃住的钱都结算清楚了,我的东西也搬走了,我不欠你什么吧?”

    “是我欠你的。”

    “那我不跟你计较行不行?”齐蔚迈开步子大步流星。

    “我想好好向你道歉。”张以舟腿长,轻易就跟上了她。

    “用不着……”齐蔚话没说完,感觉脚下不对劲,她猛然一把将张以舟推了开来。

    是地上有坑,而且不浅,齐蔚在下坠时,脑海中闪现芦佘山的刀剑坑。可这次她没有穿护身甲啊。

    齐蔚扒住的草皮也开始塌陷,她尖叫起来。

    “齐……齐小姐……”

    没有下坠……齐蔚睁开眼,仰面看见张以舟额前的青茎——他扑在地上,一只手撑在泥坑边缘,一只手拽住了齐蔚的衣领。

    “我拉你上来。”张以舟,发力将齐蔚拉上一截,却又拉不动了。是底下有一股力在相抗。

    齐蔚握住张以舟的胳膊,“张……张以舟,下面有东西在拉我的腿……”

    “别怕,没事的。”张以舟再一次拉动,可这一次,是他被拉着向下钻。

    湿润的泥土落在齐蔚脸上,她灵光一闪,大叫:“平荻、平荻——你家公子出事了——”

    张以舟艰难道:“平荻妹妹难产,我让他回家去了……”

    这回齐蔚真慌了,“那你的侍卫呢?”

    张以舟怕谈及之前的事情,让齐蔚觉得难堪,特意不让人跟来……

    “别说话……”张以舟道,他尝试换个着力点,可还是没用。下面的东西力气越来越大。

    “张以舟……你放开我吧,我、我会武功,没事的……”齐蔚颤抖着放开握住张以舟的手。

    张以舟咬着牙关,拼命向上,还是不行。他道:“别害怕……”说着,松开了支撑在地面的手,他在最后关头打出一只鸣镝,跟着齐蔚坠入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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