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伍拾肆
明日便是科考的日子,齐蔚找朋友借用厨房,亲手煲了一锅鸡汤给冉微白送去。
冉微白啜着汤问:“怎么这回不给我上缇紫芙蓉了?”
“别提了,我要知道这么贵重,把手剁了,我也不敢碰的。”齐蔚没好气道。
冉微白笑眯眯的,“你是在哪碰的?”
“你猜猜。”齐蔚给谢昂添上鸡肉,“小孩,多吃点,不然长不高。”
冉微白知道齐蔚这意思就是不想说,便不问了。他从谢昂碗里夹走鸡腿,道:“这小子吃得还少?嘴就没停过。”
“也对,”齐蔚想起,谢昂确实大部分时候嘴里都嚼着东西,“吃这么多,怎么还细胳膊细腿?”
谢昂可怜巴巴道:“小谢是饥荒里的孩子,小谢被饿坏了。”
齐蔚慈母心泛滥,“多吃点,不够小齐姐再做。”说着,把冉微白夹走的鸡腿夹回给谢昂。
“谢谢小齐姐!”谢昂大声道。
“微白是要考试的孩子。”冉微白做作地捧着碗,“微白也要吃鸡腿。”
齐蔚翻了个白眼,“两只鸡,四条腿,你都吃三条了!喝完汤滚去读书。”
“喳——”
——
“公子,老夫人等你吃饭呢。”
“告诉祖母,我不吃了。”柳旻翻着手里卷边的书,不耐道。
“旻儿,怎么能不吃饭呢?”柳老夫人颤巍巍地进来,让侍女收拾桌上的书,把饭菜端上来。
柳旻往桌上一趴,压着书耍赖,“祖母,我真不饿,你别瞎操心了。”
“饭还是要吃的。”柳老夫人不依不挠。
“旻儿读书用功是好事,你怎么尽在绊脚了?”柳仙乘拄着拐来了。
“祖父。”柳临风直起身,“你出的那几道题,我已经答好放你书房了,你看了吗?”
柳仙乘将一沓纸给他,“答得很好,祖父很欣慰。”
柳旻迫不及待地展开,上面写满了柳仙乘的批注,“行,祖父,你快带祖母看戏去,今晚谁都别吵我。”
“乖崽,祖母不吵你,你把饭吃了……”
“行了,夫人。”柳仙乘半推半拉带着夫人出去,“旻儿几个哥哥都在朝堂步步高升,他哪里会甘心屈于草野。”
“你做官做到这个位置了,咱家还缺官声吗?旻儿写写话本子就很好,我老太婆爱看。”
“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就是要入仕,要为天下百姓请命。”
“那你就给旻儿谋个差事又如何?也省的旻儿考这么几回……”
“这说的什么话?以权谋私,如何对得起先王,对得起社稷?”
“哎哟,你又扯有的没的……乡野村妇理不明白,跟你那些门生扯去……”
——
“许兄、章兄,你们别看了,饭菜都凉了。”四五个书生围坐,也就一个人在吃饭,其他人要么还在温书,要么心不在焉。
“明天就开考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章逾潜合上书,扒一口米饭,又打开了书。
“我们虔心拜过张先生了,肯定都能上。”林酌肯定道。
许奕将书收好,拿起筷子小口吃了起来。
“大不了等后年再来呗。”唯一一个用心吃饭的潘豫鄂无所谓道。
“是啊,今年不过是额外增考,就当试手了。”
许奕忽然道:“不能等了,乱世将至,这便是最好的时候。”
“乱世?许兄说什么胡话?正是太平盛世,咱们雍梁才能广纳人才。”章逾潜道。
许奕没解释,拿馒头沾着菜汤,慢慢吃着。
“吃饭吧,吃饭吧。这顿饭我请,就当是提前给大家庆功。”林酌招呼道。
——
“明日便开考了,以舟可有看好的学生?”朱廷和漱了口,问。
张以舟道:“国子监里出了几个不错的子弟,此外,某些远来的学生有点意思。”
“哦?说来听听?”
张以舟却笑,“若是他们有人中了,再说与王爷,现在提,还太早了些。”
“那我就等着了。”朱廷和道,“我前些日子拜谒了你说的那几位隐士。”
“王爷觉得如何?”
“是成大事之人。”
“看来王爷已然是说动了他们。”
“幸好有你的锦囊妙计。”朱廷和以茶代酒,和张以舟对盏,“不愧是雍梁的‘谋圣’。”
“王爷说笑了。”
“不过,棠州那位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去,前些日子出门云游了。”朱廷和沉吟道,“他离去的方向,似乎是——万雪。”
张以舟阖上杯盏,道:“如此说来,万雪的谋反,很可能是他的手笔。”
朱廷和道:“我想也是。云泽一直被他的好叔叔拿捏,这次谋反却动如雷霆,若无人在背后指点,他断然成不了事。顾时遥,当真有着纵横谋定之才。”他说着,想起多年前的事。
那时景松名气正盛,天下文人趋之若鹜。他曾出席过一场不拘出身、不限年纪的文斗,无数人争先恐后的地加入——因为景松要收徒。
若是能拜在他门下,不仅能得到景松的倾囊相授,更将通过他,得到姚若周、陶遇棠、柳仙乘等大儒的教导。这是几十年来,昭郢最大的雅集。
文斗里,拔出了两位天之骄子,一个是七岁的张以舟,另一个便是十一岁的顾时遥。顾时遥所展现的文采与潜力其实比张以舟更拔尖,但景松最终还是选了张以舟。有人议论,是张以舟父亲与景松的交情,给张以舟添了分。景松并未就此回答过什么。
朱廷和道:“我记得,景先生虽未将顾时遥收做门生,但也常常教导,可是如此?”
张以舟道:“老师惜才,每至年末,会邀顾时遥入府,教导至开春。但老师未将其收入门下的原因,我也不甚清楚。”
“你可同他接触过?”
张以舟忆起他们幼时在冬雪中受教的场景——张以舟尚且不谙世事,拜景松为师只是觉得作画有意思。一堂课,他屡屡从书页抬头,去捉那飘摇的雪花。而顾时遥一心读书,能端坐整日。
论勤学,张以舟自愧弗如。论天分,张以舟也未必能胜。
“顾时遥是不世出的人中龙凤。”张以舟道。
朱廷和从未听过张以舟如此称赞一个人,他道:“这样的人,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则必将是我们的劲敌。”
正谈着,张伯捧了一个紫匣子出现在门口。
张以舟示意他进来说。
“王爷,公子。这是北境送来的大礼。”张伯打开,是一颗被冰块冻着的人头。
朱廷和一看,拍手道:“这不是那个叛徒么,柳都灵这一战赢得果然漂亮。”
“是。”张以舟应道,他蹙着眉瞧了几眼,便扬手让张伯拿下去。
张以渡的最后一战是在雍梁和万雪交界的锁澜关。昭翎军里的校尉罗影叛变,勾结万雪窦铎峰,设下歹毒陷阱,害张以渡惨死。
“下午将捷报送到我府上,晚上就将人头寄到你这了。”朱廷和道,“柳都灵还是为了那事?”
张以舟点头,“王爷觉得如何?”
“不过是爱子心切,随了他的意吧。”
——
“到底是穷乡僻壤出来的,哪怕坐了宝座,也是一股子穷酸气。”着青袍的云典之对方才大殿里那位很是不屑。
“不及太师半分威武。”红袍的章元谄媚道。
正值壮年的窦铎峰斜倚在美人膝上,手中把玩着另一位美人的玉手。他微闭着眼,似乎根本不将恭维挂在心上。
“连上北都看不起他,压根没送国书进来。”云典之道。
“哦?”窦铎峰来了几分兴趣,“上北没动静?”
“是的,摆明了不承认咱们这个新国君。”云典之立马答道。
章元见云典之得到了窦铎峰的回应,急欲为自己争取一分青眼,却又苦于嘴拙。他见窦铎峰伸手取酒,连忙捧起奉上。谁知坐榻忽然颠动,美酒撒在窦铎峰身下。
章元惊慌失措,心中懊悔不已。他就不该上这顶大轿。
原来几人正身处十六人抬的华丽大轿上。这顶逾矩的轿辇由兵甲前后护卫,走在万雪高耸的宫墙之间。
“请大人责罚!”章元痛哭磕头。
窦铎峰却道:“罢了,你替本官擦净便是。”
“谢、谢大人!”章元连忙用衣袖去擦拭。
窦铎峰挑开他的手,目光挑动。
“这、这……”章元想起那些隐秘的传闻,一时间大惊失色。
一旁的云典之却磕头道:“大人,下官愿为章大人代劳!”
窦铎峰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流淌了旧日皇家血脉的年轻人,“那便赐你这份殊荣。”
“谢大人!”在光天化日之下,云典之低下了他的头颅。
大轿远去,愤怒的君主一拳砸在了宫墙上,“建制逾矩、兵甲入宫,更遑论国丧未尽,窦铎峰竟在此行肮脏之事!寡人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陛下何必心急?”隐匿在暗角的素袍公子带着几分嘲弄道,“罗影已死,窦铎峰又能嚣张几时?”
——
“随他去吧。”魏灏将一只毛球抛向了远处,引得尚在蹒跚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追了去,“怕是想找娘亲。”
下人连忙将小世子抱起,带着去了王妃那。
“二哥,”同在水榭纳凉的魏子武翘着腿道,“你都迎新夫人好些日子了,嫂嫂怎么也不出来见见我们?”
“她怕生。”魏灏支着额头,慵懒道。
“二哥,我们可是和你一条裤子长大的,”魏子武揽过另一人的肩,“怎么能算生人?是吧,瀚老弟?”
巩瀚却不接茬,只一边吃着西瓜,一边笑。
魏子武没讨着趣,提着裤腰带说要去解手。
魏灏伸手,指了个方向。
“诶,二哥,你们府上的茅房被嫂嫂改地方啦?原来可不是这边。”他还想说什么,屁股却被人踹了一脚。
“废话真多。”巩瀚把人赶走,转头又对面有愠色的某人笑了笑。
魏灏的怒意慢慢散了去,他问:“放榜了没有?”
“今早刚放,”巩瀚说,“二哥看中的人,都登上了。”
“嗯,听说雍梁那边,今年也增考了。”
“对的,是近些日子举办。”
魏灏有一下没一下地将几颗石子投入池中,引得鱼群蜂拥而至,又失望游走。“雍梁在选贤举能,万雪新君登位,燕山养了一匹饥饿的狼……”
巩瀚接道:“传闻上北那位王后快不行了,她底下的十三卫怕是会有动作。”
“这天下,有意思了。”
——
重重宫阙之上,高致晟眺望着月色映照的鳞鳞海面。四十年前,他踩着血与白骨,从偏狭的藩地走到了王城。那时的上北国还是小国寡民,经历战乱之后更是满目疮痍。可高致晟让上北国迎来了盛世,是他缔造了这个富庶而强大的国家。
自明徽王朝倾覆,万国来贺的场面就只有上北国复现过。无垠的海洋上,飘扬着无数的旗帜,它们皆是为朝贺上北而来。
他的功绩无人可比,后世的史书上,他是绕不开的丰碑。
“父王、父王,母后又犯急病了!”高景铭匆匆跑上城墙,搀扶起高致晟。
“慌什么。”高致晟挥开他的手,步履稳健地走下阶梯。他已经七十四岁了,可他听不得“老”字,他依然是那个野心勃勃的上北国君。
随他征伐的姜乐升却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她像一把枯槁的老树枝,被最华丽的绸缎包裹,放置在柔软床榻上。没有人能看着她,想到四十年前,那个扛着猩红大旗,为高怀熹千里送玺的女人。
去年除夕,姜乐升在池塘旁摔了一跤,此后便缠绵病榻,时而清醒,时而说些胡话。
“他们……他们杀了我的孩子——”姜乐升凄厉地尖叫。
“乐升、乐升。”高致晟握住姜乐升的手,抚摸着她满是褶皱的眼睛,“寡人已经将他们全部腰斩,害过我们的,一个都逃不了。”
姜乐升在高致晟的抚慰下,逐渐平静。高致晟正要给她盖上被子,姜乐升却抓紧了他的胳膊,苍白的指甲陷入皮肉,“他们来了,他们带走景安了……景安、景安……”
“母后,景安出海巡游去了,”高景安的遗孀朱璟温声道,“过些日子,景安便带着海上的大鱼回来看母后。”
这次,姜乐升却没有将这谎言听进去,她目光锐利地盯着高致晟,“是报应,我们的报应。”
她此刻是清醒的。高致晟厉声道:“乐升,不要胡思乱想。”
“高致晟,我早说过会有报应的。”姜乐升在高致晟胳膊上刮出一条条血痕,朱婧和高景铭想阻止,却被高致晟挡了。滚烫的血流了出来。
“景安是替我们遭的报应。”姜乐升字字清晰。
“景安是风寒急症离世。”高致晟冷静得一如坐镇三军雄狮之前。
姜乐升嘶哑地质问:“有情有义的人不得善终,无情无义之人却福寿绵延,凭什么?凭什么?”她不停地问着,问高致晟,也问她自己。
“太医。”高致晟接过一碗药。他捏着姜乐升枯黄的脸颊,强行要她喝下去。
等姜乐升睡下,高致晟包扎好胳膊,道:“王后若再犯病,来勤政殿禀告。”说罢,便负手离开,他要去批阅奏折了。
高景铭亦步亦趋,紧跟上去,“父王,儿臣截获了燕山贺家那批战马……”
直到高致晟走出殿门,朱璟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她衣不解带,已经在姜乐升宫里守了半旬。
太医低声问:“王妃,还继续用吗?这是逆天之法,王后娘娘多用一日,便是多受一天酷刑。”
朱璟面色冰寒,“用。她必须等怀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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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晚饭已备好,今日请哪一位公子呢?”身形窈窕的婢女端着七块竹签走来,竹签上写了七个名字。
演武场上,贺知漾手握重刀,目光始终在刀锋之上。数十人围困着她,却无一人能近身。他们击、扫、劈、斩,一次次进攻,又一次次被重刀逼得后退。
贺知漾抡起沉重无比的刀,右腿向外跨移,那姿势一现,演武场上顿时有人叫道:“将军,只是比试……”话未完,却见那柄刀已经旋出圆弧,凿开寒风,带着无匹的威势撞击至前。
没有一个人能躲开这柄刀,更别提挡住它,士兵们唯一庆幸的是,他们穿上了护身的铠甲。数十号的人几乎同时被这柄刀重击摔下演武场,“咚”,这柄刀最终从婢女身前掠过,嵌入了石墙。
两个士兵从墙上取刀,一片碎裂的竹签跟着掉了出来,上书“穆郡”。
“就他了。”贺知漾随口道。
她转着从刀上脱落的青穗,跳下演武场。想起近日被上北国半路截走的那批好马,她舔着后槽牙,给在地上抱肚打滚的士兵,一人补了一脚,“爬起来,加练。”
泄了怒,她哼着小曲一颠颠回了房。可她到时,只有满桌的鱼肉,却没见着人影。
“人呢?”贺知漾问。
一个侍卫跌跌撞撞进来,“将军,穆公子不肯听召。”
贺知漾捏起侍卫的下巴,让她侧了侧脸,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贺知漾啧了一声,骂咧咧道:“老娘的人他也敢打?你也是个蠢材,下次再让我见你不还手,老娘给你补一巴掌。”
她提起刀去了穆郡别院,砍了门进去。穆郡正在磨剑,寒光一照,将贺知漾的脸照了个清楚。他不由分说举剑刺向贺知漾,不过十招——便被贺知漾摁在了地上。
“活腻了?”贺知漾用刀面拍着穆郡的脸,“要么打赢我,要么老实点。再有下次,我剁的就不是你的鸽子了。”
穆郡冷俊的脸上乍现愤怒,他吼道:“你敢动她试试!”
“我有什么是不敢的?”贺知漾冷笑着提起穆郡,将他推上床榻,“你不如趁着自己还有几分姿色,想想怎么讨好我,说不准我就大发慈悲,放了你的小青梅。”
穆郡的衣物一件件被刀挑落,被侮辱的不甘让他再一次拼尽全力向贺知漾踢出一脚。可贺知漾轻而易举便折了他的腿,她挑衅地用刀柄顶住他的尊严。
“淫……”穆郡的骂声噎在了嘴里。
“打不过就想占嘴上便宜?没用的男人。”贺知漾单手掐住他的咽喉,虎口一用力,这个曾经的武状元便被勒紫了脸。
穆郡眼前一片白芒,前半生的意气风发如花灯一般在心头掠过。危险的窒息之间,一片软儒的声色碰上了他的唇。
夜色笼罩时分,贺知漾推开还在喘息的穆郡,折身下床,她冷笑道:“嘴上说着要杀我,这会还不知道谁死谁活呢。奉劝你跟陆行文学学怎么讨我开心,别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说罢,贺知漾胡乱穿了衣服,便去了隔壁院子。晚饭还没吃上,弄得也不怎么样,贺知漾得去找诸葛牧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