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肆拾陆
宴席结束,羽策一走,朱廷和来到张以舟身旁,“如何?”
张以舟挑眉笑起,“回王爷,上钩了。”
朱廷和松了口气,“这老狐狸,非得逼他才行。”苏池归案那天,上北国的嫌疑就清了,但张以舟认为朱廷和可以顺势再晾他们几天,等他们心急,等魏远国挑起事端。
上北国带来的互市条件极为高傲,税款和便利条件都是他们吃大头。张以舟和朱廷和早料到会如此,所以特意在魏远国埋了一步。上北虽然在粮食上威胁着魏远,但魏远也在港口上遏他们一头。
上北国距离盛产兵器的月竺远,若直接从上北出发,海上行驶危险重重,所以必须在魏远国的港口补给、休整。
魏远国和雍梁是有大量生意往来的,尤其是顷海湾的海上生意。张以舟他们发现了魏远想对上北下手,于是悄悄给了他们些消息,穷国互助,各自得利。
“那件事呢?”朱廷和又问。
“一样。”张以舟道,“王妃将那女子□□得很好。虽然不知为何,但羽策的确对那女子有意,处处维护她。”
朱廷和对今天的晚宴很满意,严肃的神情都松动了,他想起苏池的事,道:“以舟,大理寺的案子你办得很好,等事情了结了,该赏。”
“只是臣分内之事。”张以舟道。
“哪有那么多份内之事,我知道你这些天忙昏了。”朱廷和道,“另外,苏家那边,你不必担心,王妃知轻重,她会处理。若后续查案涉及到苏家或是其他世家,你该抓就抓,但此事不宜诛连……”
“臣明白。”张以舟道。正是百业待兴之时,总不能因为几个细作,让朝堂内外人心惶惶,那样并不比细作的危害小。
朱廷和知道张以舟从不让他失望,他拍了拍张以舟的肩,便先行离开了。
张以舟也准备回府,坐入马车,他一边翻阅几封文书,一边打开了一个布袋。里面的荷花酥已经不太脆了,有些坨,远不如宴席上的点心。但,反正挺好吃。
可才吃几口,平荻就在外边禀告上北国西周笠求见。
西周笠?张以舟蹙眉,西周笠在上北国并无官职,来雍梁也只是玩,找他做什么?
车帘掀开,张以舟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还没长开,像个大娃娃。
张以舟准备下车,西周笠连忙道:“张大人请不必挪步,西周求见是有个不情之请。”
张以舟还是下来了,“请讲。”
西周笠突然后退一步,拜道:“昭恒大将军于西周有恩,故而此番前来昭郢,西周希望能祭拜昭恒大将军,不知是否便宜?”
原来是为兄长。
张以舟问:“你可知当年昭恒大将军斩杀西周晖于天河阙?”
张以渡从戎十五载,手刃无数名将。西周晖是上北国将军,有开疆拓土之功,他也是西周笠的堂叔,而张以渡在天河阙取其首级。第二年张以渡又大败羽策长子羽敛率领的九卫军队,夺回烟州。这就是为什么羽策格外看不惯张以舟。
西周笠犹豫了一下,道:“论血亲,西周与张氏是国仇家恨,论我心,天河阙不过是物归原主吧,况且西周晖在天河阙的所作所为……法理不容。”
“所以?”
“法理大过亲。”西周笠斩钉截铁道,“我并不恨将军。而且昭恒大将军曾多次救我,还指点过我的武艺。”
“不怕被人知晓?”张以舟有不少上北国的朋友,他们大多也仰慕张以渡,但没有人提过要祭拜张以渡,因为于上北国而言,张以渡是夺走他们生存了五十多年的土地的仇敌。
西周笠挠了挠头,“知道就知道呗,我只不过做了我认为对的事情。外祖父估计还夸我呢,他欣赏大将军,也希望我代他祭拜。”
张以舟看出他强装稳重背后的青涩,对他微微笑了,“近日我府上有些事未完,过些日子我再命人请西周公子可好?”
西周笠一听,顿时雀跃,连连跟张以舟道谢。
张以舟回府,周大夫高兴地跟他说,府上那个客人醒过来了。
刘鲲昏迷了近十日,脸色白得像纸。他醒的时候,陶晨忻正在一旁写奏议,恶狠狠地想把刘鲲底下那帮没用的人全给罚俸、降职——要不是他路过大理寺,想起刘鲲欠他的银子到期未还,刘鲲在自己大本营被人打死,他手底下的人都未必能发现。
“陶……陶……”刘鲲突然发出沙哑的喊声,把陶晨忻惊得打翻了墨台。
“死鱼眼!你不是回光返照吧?”陶晨忻跳起,在刘鲲眼前使劲晃动手掌,听见他骂了一声“有病”,陶晨忻这才高兴地奔出门,喊大夫来。
刘鲲喝了药,甚至吃下了几口粥,围着他的大夫们才和陶晨忻一样确定,他是真扛过去了。陶晨忻最是激动,喋喋不休地跟他讲这些天他家里的事情,比如他夫人让他跟案子过日子去,刘家没他的饭了;他儿子最近会翻身了,还越长越像他,实在是让人为这孩子担忧……
直到张以舟进来,陶晨忻才闭嘴。他知道张以舟和刘鲲肯定有案子的事情要谈,于是郑重跟张以舟为之前的事情道歉后,就先出去了。
“刘兄。”张以舟叫了一声,刘鲲把投在平坦被褥上的目光收回,对张以舟笑了笑。
张以舟在他身旁坐下,道:“你没事,大家都很高兴。”
“嗯,这段时间麻烦张兄了。”刘鲲问,“阳康坊的案子……”
“已经查到端倪了,凶手也落网了,但真正的主谋,还未确定。”张以舟道,“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刘鲲闭目理清思绪,道:“那块残玉想必张兄已经找到了。我们查赌坊时,老板正在处理所有证据,账目和书信他都烧了。有一个打手交代,老板命他们鱼死网破时,以一块残玉为令。我翻遍赌坊,都没找到。最后,我让仵作剖了那老板的肚子。”
刘鲲有些气喘,他停了一会,才继续道:“残玉上有花纹,我觉得眼熟,试着复刻出来。但我不敢确定,所以请了端木宇来大理寺。可惜那群歹徒发现了残玉的事,我没料到他们胆大包天,竟敢闯大理寺,疏忽之下,被他们在值房抓住拷问。”
“残玉的花纹我沿着你的笔法复刻了,是上北国王室的花纹。”张以舟道。
“上北国王室?”刘鲲很惊讶,他低下头,思索着,“我觉得很奇怪。”
“嗯?”
“地下赌坊的确敛财颇多,但不太像‘金做瓦、银砌砖’的上北国王室看得上眼的。另外,从那群刺客抓住我,到晨忻过来的时间并不长,相比拷问,他们似乎更想制造我惨死的样子。他们不怕我死后,残玉被别人发现吗?
我觉得……他们倒是希望残玉被发现。残玉不是证据,我受虐致死,才是证据。”刘鲲握紧拳,抬起头盯着张以舟,“是他们为这块玉做的伪证,证明他们真的很在意这块残玉,好让我们相信,这块玉一定会暴露背后的人。”
张以舟轻轻颔首,“对,因此这‘背后的人’是被栽赃嫁祸。”
“那么他们是不希望我们和上北国联姻、互市。我们和上北国往来增加,利益受损最严重的人,就是可能布局栽赃的人。可猜测的对象,其实并不多。而论及纵横博弈,张兄绝对比我这种只会查案的人更懂。”刘鲲道。
张以舟不置可否,他对刘鲲道:“你才刚醒,我不多打扰,好好养伤。一会王爷也要过来看望你,王爷说了,王府出资,务必全力治愈。”
“王爷厚爱,我已经……”刘鲲再一次看向平坦的被褥。
“不要多想。”张以舟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
可起身那一瞬,张以舟眼前突然黑了。
“张兄?”刘鲲的声音空洞地传来,“你没事吧?”
“无碍……”张以舟双指从鼻梁打开,揉到眼角,光线又照了进来。他抬步离开,下一瞬,无尽的黑暗彻底降下。
—
“以舟,你要输咯。”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声响如同廊下的溪水叮咚一般悦耳。
“可我若下在此处,梓缳当如何解围?”少年以折扇将黑子置下。
“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少女笑吟吟地捏起白子,“那我可得……釜底抽薪。”
“妙哉!”白子一招瞬间将失地尽收。少年都忍不住叫好。
“认输吗?若认输,我们还赶得上御宴哦。”少女打开棋盒,是等着收棋子了。
少年却道:“梓缳莫急,自然赶得上的。”他再次落下一枚黑子。
少女的胜券几乎全被推翻,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不愧是以舟,太厉害了,景师父见了,怕是也得拍案叫绝。一百二十一、一百四十三、一百……”
少女倾身认真地点着目数,一只温润的手遮在了她发顶。那只手抹开扇面,将照在少女身上的灼热阳光尽数挡去了。
“慢慢数。”少年含笑道。
少女有些泄气,道:“总是比不过以舟,以舟最厉害了。”她弯着嘴角,抬头猝不及防撞上了少年清澈的眼眸,她从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梓缳若是想赢,”少年的眼睫颤动,“我愿意输。”
少女红了脸,她小心翼翼,试探性地靠近。少年的眼睛里,像太阳一样绽开了惊喜。
“张以舟、张以舟、小屁孩、小屁孩——”
被夏日酷暑卷席的人如梦惊醒,少年反手将一只酒杯从窗口掷了出去,砸落了金丝笼,砸出一声惨叫。
“梓、梓缳……对不住……我……”少年想解释,却不知如何措辞,“那是我姐姐养的八哥……我……”
“没关系的。”少女别开脸,轻声道,“是、是我……”
“怎么会,都怪我,是我的错……”少年端起冷酒一饮而尽,终于冷静下来,道,“梓缳,十五便是殿试,我若得状元,能否请、请国主赐婚?”
少女的肩膀忽颤抖了一下,她捂着嘴,没有说话。
少年急忙道:“你若不喜欢,我就不提了,对不起。”
“不是的,”少女看向少年,她眼里藏着泪水,“我、我喜欢,我很高兴……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来接我?”
夏日的阳光突然变成万千利芒,呼啸着穿胸而过。少年捂住心口,倒在棋盘上,“梓缳,对不起……对不起……”
—
“以舟!以舟!周大夫!”
“扎针!再扎!”
“药呢?人死哪去了?!”
“以舟——”
张以舟在嘈杂的声音里猛然惊醒,他如从窒息中生还,用力喘息着。
众人也跟着生还了。
朱廷和安抚道:“以舟,没事了,哪不舒服?”
张以舟眼神弥散,过了好一会,他眼里才出现人影,“王爷,惊扰您了。”
“没什么惊不惊的,你醒了就好。再让大夫看看。”朱廷和道。
张以舟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扎了好几处针。周大夫坐在一旁把脉,道:“公子连日操劳,气血不足,心肺肝脾皆不堪重负,所幸出事时是在府里,太医局各位名医也都在,否则……”
“那怎么办?怎么治?”骆羌急问。
“怎么治?公子这身体本就不该劳心劳力,这些年……”周大夫说着,却被张以舟微蹙的眼神给打断了,话锋连转,“这些年老夫开的温养药方又不吃,日后谨遵医嘱,好好养着身体罢。近几日……”周大夫捏住张以舟的手腕,忧心忡忡,“近几日当真不能劳碌了,闭门静养便是最好的法子。”
“应该的。”朱廷和道,“以舟,文思暂代你处理紫微台事务,陶晨忻跟上科举事宜,卢澄林给大理寺一案收尾,上北国的事由端木宇全权负责。他们做不了的,本王会处理。你在家好好休养,断不能拿命开玩笑。”
“就是,命都没了,还能干什么!”骆羌道。
“张兄,你……”陶晨忻看着张以舟那不比刘鲲好的脸色,叹了口气。
都这样了,张以舟只能道:“谢王爷体恤。”
朱廷和他们走之后,来探病的官员络绎不绝,但都被张伯挡掉了。家仆做事时,全部轻手轻脚,侍卫原本就不发出声音,如今更是连握刀都不能有声响。
整座府邸都安静下来,静到张以舟躺在床上,能听见池塘里,鲤鱼出水的声音。他睡不着,但也不想起身,不想开口——他确实很累。
故人相继离去的这些年,他其实一直觉得疲倦,只是身体未曾抗议。这些天他几乎不眠不休,饭也吃不下多少,肉体凡胎终于崩溃了。
天下真的太大了,或许的确非他该试探的。秦皇汉武、谋圣卧龙,是割昏晓的钟灵造化,他穷尽人力,依然仰项不可及。他本是锦衣玉食的三公子,合该持才傲物,做滚滚红尘里,逍遥人间的凡夫俗子。
张以舟很累了。
他看着阳光一寸寸移动,几只黑猫慵懒地趴在窗外的老树上,偶尔有蝴蝶经过,它们便懒洋洋地抬一抬爪子……张以舟眼里似乎装着一窗夏景,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一束黑发忽然在窗台晃了一下,紧接着是一双眼睛探了出来。那双眼睛里总有含情的千言万语,若世间有深情十分,那七分都叫它给盛去了。
眼睛又不见了。
是幻觉吧。
下一秒,眼睛又出来了,和张以舟对视了一会,仿佛确认了什么,于是两颗虎牙也露了出来。
“张公子——”齐蔚仿佛怕吓到他,尽可能压低声音,柔声说,“你有没有好一点?”
张以舟想回答说“好多了,谢谢齐小姐”,可酝酿的困意不合时宜地一波一波涌来。他合上眼帘,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