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往事
酒楼那件事发生之后,返家的众人很默契的对程父只字未提。
时值五月末,程予跟着程父前往外祖父家探望,本来是每月一次的正常拜访,之前总是一天来回,可是这次他们一连去了三天也不见回来。沈晴坐卧不安,吃饭时也要望门口好几眼,李妈妈安慰她,“孩子,不要担心,老人家总是怀旧,兴许是她外祖父太惦念他们了,多留他们住了几日。”
沈晴点点头,却放下了碗,“阿妈,我吃好了。”
“这才吃了几口呢!这可不行,是不是不开胃啊?我给你熬点稀饭晚上吃好吗?”李妈妈瞧着她上个月还合身现在却穿的松落落的衣服,心疼的不行。
沈晴心不在焉地摇摇头,垂着脑袋往书房走。还没走多远,隐约传来敲门声,她一下收住步子,转身便往大门走。开门时,她缓了下呼吸,手指带着轻颤推开了门栓,门外却不是程予。
余师兄风尘仆仆赶回来,他饿的不行,敲门也有气无力,好在门很快就开了,但开门的沈妹妹看清他的脸,又似乎是不太甘心地往他身后周围略略扫过一圈,才垂下头侧身为他让开路,余师兄明显感觉她的精神大不如前,忍不住关切道,“怎么了?你也没吃饭啊?”
沈晴闷闷答,“已经吃过了,厨房应该热着菜,余师兄去吃点东西吧。”余师兄赶忙答应,他利落地关门,走到一半想起什么又跑回来,沈晴还是保持着垂头的姿势站在门口。
“妹妹,我回来之前经过了陆府,师父说陆老爷的身子不太好受,他和程予要守老人家几天,让你们不用担心。”
“……好。”沈晴了然的点头,如水的眸子倏地在他脸上滑过,一瞬间仿佛荡漾开无限哀愁,却在转身时不着痕迹地全部敛去。
余师兄瞧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有些奇怪地挠挠脑袋,“怎么瞧着沈妹妹的神情倒有点戏台上唱闺怨的味道。”但是腹中空空的抗议声很快让他挥去了这种荒唐念头。
到了第五天,程予回来了。
他们到家时已经夜深了,父女俩均是一副几日未曾好好睡过的疲惫像,李妈妈赶忙招呼他们吃了饭,两人恢复了些精神,又无言地喝了一盏茶,程予起身去浴间洗漱,回房时经过沈晴的房门,早早熄灯的房间安静的像是没有人。
还是不要打扰她休息了。
程予收回要敲门的指,拢了拢衣服转身去开自己的房门。房间几天没住,开门时却并没有想象中起一阵微尘,应该是李妈妈帮她收拾过了,她此刻满心想着赶快躺下睡觉,因此并没有点灯,只是凭着熟悉感往床边走,待走近却感觉不太对,似乎隐约看到床前站起来了一个人影,她呆呆地看着,“你……”
那人影却直直往她怀里扑过来,动作虽急,却并没有被撞痛,程予稳稳地抱住那人的腰,一股极淡的香气缓缓纳入呼吸。
“沈晴。”程予轻轻叹气,“你在这等我多久了?”
“一会会。”沈晴窝在她怀里像一只小羊羔,“我梦到你回来了,可是我怕你不来找我,所以在你的房间等你。”
程予开始转移话题,“你瘦了很多,阿妈跟我说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饭。”
沈晴的手臂揽上她的脖颈,抬起些脑袋,呼吸清浅的吹拂在她耳边,“姐姐以后都和我一起吃饭,我一定会多吃一些。”
程予松开手,拉开些两人的距离,她开始庆幸没有点灯,这个人虽然满口姐姐叫的恭敬,可调戏也是真的在调戏。
“我有些累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程予在落荒而逃之前发觉现在是在自己的房间,语气硬气起来。
“姐姐~”沈晴攥紧她一边衣角,开始耍赖,“让我留下来,你跟我讲一下你的母亲和外祖父吧。”
程予没有反应地看着她不甚清楚的面容,打算让她知难而退。沈晴却毫无怯意的回视着她,并悄悄走近了一步。忽然凑近的气息让程予警铃大作,她缴械投降,“好,你……你留下。”
程予脱下披着的衣服时,衣角还被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沈晴握在手里,她稍稍使力一扯却把沈晴拉近了一些。“放开手。”程予有些无奈了。“姐姐怕我啊?”沈晴还有心思跟她玩笑。
程予干脆将衣服递给了她,“那你给我挂起来吧。”“噢。”虽然看不见沈晴的脸,但也能想得到她此刻脸上荡漾开的笑意。
程予的床还算宽敞,两个人盖着被子平躺在一排,中间仍然有些宽余。自从五岁之后,程予便一个人睡,此时突然和沈晴同寝,她有些无所适从。
“姐姐,你的外祖父怎么突然病了?”沈晴稍稍侧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发问。程予看着头顶的帷帐,回忆起躺在陆宅病榻上的老人,“犯了癔症,躺在床上一时昏睡一时清醒,胡言乱语。很多年以前,他领着一家人搬来申城兴办起家业,后来我的外祖母和娘亲相继去世,他失去了最亲的两个亲人,一个人领着一群家仆住在偌大的宅子里,我和父亲一个月去探望他一次,他对父亲总是比对我客气,我以为他只是因为不喜欢我。”程予停顿了一下,沈晴伸过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掌,程予缓了下呼吸接着说道,“直到那天他突然攥着我的手腕喊母亲的名字,‘引桃,孩子……爹都是为了你!爹不能让你犯糊涂!你不要怨恨爹!’他的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那么苍老憔悴的人,躺在床上撕扯过去的残影,父亲的脸当时就白了,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都守着我母亲以前那么不快乐的秘密,只有我还不知道的……”程予的语气越来越轻,到最后听不见,她的呼吸缓而匀,已经睡着了。
“不快乐的秘密。”沈晴的指尖轻蹭着程予的掌心,轻轻念叨着这五个字,也合上了眼眸。
夜晚静谧安详,房外的人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一阵风吹起她脸边的碎发,突然感受到的寒意让她起了一阵瑟缩。屋里渐渐泛起安寝的气息,她往门廊后面的房间走去,一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二十三年前。陆宅。
“小姐怎么不开心了?”小丫鬟端着切好的水果站在石桌边,俯身向趴在栏杆边沿侧脸向着湖面出神的小姑娘询问。
“太闷。”约莫十六岁的姑娘语气懒懒,她留神听着围墙外的人声,“外面是不是有卖人的声音。”
小丫鬟也侧耳细听,清脆的声音染上一点忧愁,“好像是,最近世道越来越乱,好多逃难的人到了咱们这只能将孩子卖掉换点吃饭的钱。”
姑娘起身往院门走,“去看看。”
她们开了一边院门,看到不远处站着一对衣衫褴褛的父女,女孩头上插着茅草,双目低垂,脸上也沾着泥污,只看得出两个人饿了许久,身形消瘦,两颊内陷。父亲有气无力的朝着路过的人招呼,“看看吧,她很能干,给口饭吃就行。”
姑娘等了一会,只见父女俩面前站定了两个人模狗样的男人,他们交头接耳了一会,眼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便用手里的折扇挑起了那女孩的下巴左右打量,女孩的眼里慢慢浮起泪光,在那些打量的眼神里滑落下来,在脸上冲洗出两条泪痕。
“哭什么,晦气,大爷看上你了,带你去好地方享福。”那个男人没好气的骂,就要从袖管里掏银子。女孩的父亲似乎认识两个男人,急忙将女孩往身后拉,哀求道,“大爷,我的女儿还小,只能当当粗使丫头。”
“给脸不要脸。”旁边的男人伸腿往父亲的肚子上狠狠一踹,父亲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女孩哭的越发厉害,跪在地上紧紧搂住父亲的肩膀。他们一人一边将女孩拉了起来,想要硬抢,父亲握住他们的脚跟苦苦哀求着,周围逐渐聚拢了一圈人,却没有人伸出援手。姑娘冷眼瞧着,眼看那女孩要被拖走了,终于从那两个男人后面钻出来了一个咬着煎饼的男人将手臂搭住他们,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洞的布衣,体量瘦削,但双手却十分有力,那两个男人瞬间无法动弹,只能松开了女孩,女孩慌忙扶起父亲避开。
他们手上空出来,便左右合力往那男人脸上挥拳,男人咬着煎饼往后一仰带着他们翻了一个跟头,两个衣着体面的男人如皮球一般在地上滚了一圈瘫倒在地上哎呦个不停,那男人却稳稳地两脚落地起身站好,还利落的咬了口煎饼在嘴里咀嚼,众人纷纷拍手叫好,他两手并拢胡乱行个礼,“献丑。”
那两个男人见势不妙,从地上爬起来便跑了,众人也渐渐散开。布衣男人浑身翻遍,拿出几十枚铜钱在手里,回身向着那对父女道,“老丈,明天不要在这里了,我这里只有一点散钱,你们先拿去。”父女俩接了钱在手里道谢不迭,“谢谢恩公,恩公好人有好报。”
姑娘看够了热闹,她将身上带的荷包交给小丫鬟,“里面有两枚金锭,一枚给那个男人,一枚给那个老人,把那个女孩带回来。”
小丫鬟应声出去。姑娘返身回了院中。
晚上吃过晚饭,小丫鬟领着洗干净的女孩来到了姑娘面前,“这里是商人陆兆尹的府邸,小姐是陆老爷的独生女。”
“给小姐请安。”女孩已经被教过了府里的礼仪,她屈身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陆引桃端详着她清秀的面容,“洗干净了还是很好看的。”
“是,小姐也很漂亮。”女孩抬眼看了她一下,立刻垂下头去,轻声回答。
陆引桃有些意外,她看到女孩有些粗糙的皮肤和头发,猜想这个女孩应该出身于乡野,在自然里无拘无束长大的,她拈了块糕点递给她,“你叫什么?”
“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