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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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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们最近频繁的出门,有时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人影,李妈妈每天做饭时探头看门口好几回,叹着气,关切得紧。但师兄们嘴严,每次问起来都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程父不动声色,他闲下来总是躺在摇椅上翻书,时不时端起茶杯抿一口,悠然自在。

    沈晴的脚伤也好得差不多,程予跟在她后面看她走路步态如初,肩头那点紧绷终于放松下来。

    “欢宾楼捣腾出了新样式的菜品,街上也热闹的不得了,好多时鲜衣裳物事在外头摆着,令人眼花缭乱。”

    余师兄拎着枣糕给程予时如是说道。

    程予转头就去寻程父,“我想进城逛逛。”

    “去吧。让那几个毛头小子领着你,带上你妹妹一同去散散心。”程父饭后饮了几杯,此刻睡意昏昏,拿着小木锤有一搭没一搭的捶腿,他眯着浑浊的眼睛,没什么威严地警告道,“别给我闯祸。”

    “好好,你歇着吧。”程予敷衍地应声,将檐下晾着的毯子扯下来往他身上一撂,走了。

    城里的人来车往总是那样,开头还很新鲜,看多了也就厌了,只想寻个地方坐下。程予慢悠悠地迈着步,师兄们叼着糖葫芦在旁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柳梦蝶的当红新曲。正是歇午班的时间,身边人声鼎沸,小摊商贩卖力地吆喝与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奔跑过去的脚步声遥遥呼应。

    沈晴看见程予垂在身畔的手,她心念一动,悄悄地探手过去。当触及程予的指尖时,心跳声很快淹没了路上的其他声音。

    她的余光瞥见程予微微侧脸,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那手却合上了她的,两人并肩而行。

    天气慢慢热起来,他们一行人逛到河桥,桥尾坐着一个卖酸梅汤的老妇人,灰布的外衫洗的很干净,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抿着,眼神温和地扫过每一个路过她身边的人。

    程予没有停留地走着,手却被拽了一下,她侧头看到沈晴眼巴巴地看着老妇人面前摆着的木桶。

    “想喝吗?”程予轻声询问。

    “可以吗?”沈晴的眼神转到她脸上,充满期盼。

    程予牵着她走到老妇人面前,从裙子侧边的口袋里拿出两枚铜元放在老妇人的手里,“来一碗酸梅汤。”

    老妇人笑着,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好好,我家的酸梅汤滋味十足呢。”她熟练地揭开木桶上蒙着的布,深褐色的汤汁在阳光下泛着清幽的光,只见老妇人手里的木勺在桶里轻巧地一搅,那光晃荡开来,然后又被舀起满满一勺倾倒在陶碗里,那液体在粗粝的碗壁上服帖滑下,倏地填满碗中的空间。

    沈晴将碗接在手里,她的皮肤本来就白皙,如此映衬更显肤白胜雪,小小的经脉随着手指浮动时隐时现。

    程予看着沈晴凑在碗边一口一口抿着,十分欢欣的样子,嘴角也不由得微微勾起来。

    将碗还回去的时候,老妇人依然很和蔼的跟她们搭话,“你们两个小姑娘感情真好啊,让我想起好多年前也有过像你们一样情景的两个姑娘来我这里买汤喝,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喜人。”

    程予笑着点点头,沈晴却小声问,“那她们后来还来过吗?”

    “算算年纪,她们应当是都当娘了。”老妇人絮絮叨叨地,沉浸在过去回忆的宁静里。

    沈晴征了一下,“长大了都要嫁人才行吗?”

    老妇人慈爱的看着她,仿佛沈晴问的问题和家里小孙子问的“每天都要吃饭才行吗”是同一个问题。她还是仔细想了想,回答沈晴道,“不嫁人也行,那可能会很艰难。”老妇人瞧了一眼她们身后打打闹闹的男孩子们,“你们的父兄应该希望你们有一个安稳的生活。”

    程予默默握住沈晴的手,抬头笑着向老妇人道谢,“谢谢您的汤,以后我们还会来的。”

    沈晴盯着程予的笑容,手心的温度灼人。

    “走了。”程予招呼了师兄们一声,大家往欢宾楼的方向走。

    “姐姐,你想嫁人吗?”沈晴被程予牵着走,垂头看两人紧握的指,语气辨不清情绪。

    “我还没想这个,但我爹应该会帮我掌眼吧。”程予冷静的描述着既定的事实。

    沈晴的脸白了白,她漾起一点虚浮的笑容,“是啊,终身大事,应该慎重。”

    程予听出了点酸涩的感觉,她没再搭话,将沈晴拉近些走。

    欢宾楼是一座典型的中式风格酒楼,已经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与周围林立的霓虹建筑站在一起看起来突兀又莫名令人亲切,像是个面容肃穆的老人,目光沉静地守护着这座城最后的尊严。迎客幡偶尔随风轻摆,门上正悬着一块乌黑招牌,用金漆龙飞凤舞的书着“欢宾楼”三个大字,笔力遒劲,处处浑圆藏锋,听说是前朝一个致仕官员所留。店内分两层,一层摆着些零散桌椅,供散客停留;二楼设为包间雅房,装饰风雅,廊柱回环,帘幕轻挽。此时开门迎客,朱红的大门分立两侧,食客盈门,堂中伙计穿梭在各座客人之间,招呼声与杯盘往来的场景冲斥耳目,伙计们手脚利落,离座的客人还没走出门,两个收拾的伙计便一人收碗一人抹桌将位置打扫干净,下一拨客人坐上来,椅子还是热的。

    有些年头的地板痕迹斑驳,入门看见两撇胡子的掌柜正伏在柜台上清点账目,一身崭新的黑缎长袍披在身上,体量清瘦,乍看有些儒生气。袖子在手腕上翻起,精明的眼睛藏在细细的银丝眼镜后面,平时拢在手里的檀木佛珠此刻躺在啪啪作响的算盘边上一声不吭,底下的玉坠子闪着莹润的光。

    “陆老板生意兴隆!”余师兄上前,手指微曲敲了敲柜台,脸上是熟稔的笑容。

    “嗯?噢!是小余兄弟啊。”陆盛金抬起头眼睛睁大,看清来人也含上笑,手指抚过胡子,“托福,生意过得去。今天大爷是对付一下还是另有安排?”

    余师兄扬了下下巴,“我可是给你带来满一桌客人,不给个雅间可说不过去啊。”

    “那是那是。”陆盛金笑容可掬,眼神扫过程予一行人,抬手招呼来一个小伙计,“领着客人们去楼上的雅间好好伺候。”

    “好嘞。”那个小伙计看着身材瘦小,应该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他把肩上的一条抹布拿下来,伸展着细长的手臂,机灵地跑在前面带路,“客人们跟我来。”

    程予和沈晴走在后面,踏上正门右侧的楼梯。二楼的样子逐渐呈现在眼前,镂空雕花的门扇整齐的排列在走廊边,沿着围栏俯瞰,楼下人的头顶熙熙攘攘,就像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暗红的帘幕乖顺的低垂着,被编绳分两股缚在棕色的廊柱上,走廊长而窄,勉强可容两人并行。

    经过的几个房间偶尔传来一阵男人们的大声说笑和此起彼伏的劝酒声,“喝,喝……不要给老子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伙计适时解释道,“这是兵营的军官老爷们组局。”

    走至尽头拐角处,小伙计终于停下开门,他候在门边,程予他们进去落座完毕,他才侧身进来给他们倒茶。

    余师兄朝着他吩咐,“赶快把你们近日的新菜来一样,再配上几品荤素,上一壶酒。”

    “记下了,您稍等会,马上就送来!”小伙计亮出一口白牙,举止伶俐,弯着腰退出去关上门,麻利的小跑着下楼知会后厨去了。

    饭菜一时上完,大家闷头开吃。陈师兄和陆师兄见着酒壶便开始推杯换盏,吆喝划拳,余师兄与他们碰了一杯,便由着他们胡闹去了。程予和沈晴自然是不喝的,两个人默默夹菜吃菜。

    吃到一半,门却被一把推开了,大家被吓了一跳,都抬头去看,一个身着军装,帽子斜戴着,醉的满脸通红的男人步伐不稳地倚靠在门上,他扯开颈上的铜扣,浑浊的眼珠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盯在了程予和沈晴身上,口齿不清地咧嘴喊,“不是说……没姑娘吗?这是什么?被我抓个正着……”

    他身后紧跟着跑过来一个小伙计,满头的汗顾不上擦,勉强扶住那醉鬼,“庞军爷,这也是小店的客人,您醉糊涂了走错了门,小人扶您,我们回去吧?”

    “滚开!”那男人虽然醉醺醺,但一身莽劲,他一手将那小伙计挥倒在地上,人就扑过来,“小妞儿跟爷走,有的是好日子过……”

    眼见事态控制不住,那小伙计爬起来跑开了。

    余师兄早已经站起来,他拎着那人的后衣领往回一扯,那人脖子一紧,回拳要打,余师兄的身手却快,一个返身抬脚将那人踢出了门槛。

    倒地的人后背一痛,酒醒了大半,心火激起来,他像只发怒的大狗从地上爬起来,解开腰间皮带上的扣子,摸出一把黑色枪管指向余师兄,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骂道,“你是什么杂碎?敢跟老子作对,今天要么留人,要么,老子帮你少受人间六十年苦。”

    陈、陆两位师兄扔了酒杯,起身将程予、沈晴两人护在身后。楼上的动静太大,楼下人纷纷抬头来看,楼上包间也开了几扇门,一群同样东倒西歪的军士嚷嚷着过来,“庞贵,你不过来喝酒,在那吵吵什么?”直到看他掏了枪,走在前头的年长些的男人伸手将身后的人一拦,独自上前压他的手,“你喝点酒就敢胡来?要是动枪伤了人,穆将军会让你偿命。”

    庞贵梗着脖子吼,“别跟我提他!天天这个不让干,那个不让干,老子憋屈够久了,今天就是要胡来怎么了。”他一把甩开那人,举着枪一步一步踩进房间,看着余师兄攥紧拳头被逼着一步步退后,他脸上逐渐泛起猖狂得意的笑。

    他们五个人被逼退在桌子后面,庞贵用枪管拨开挡在前面的三个师兄,来到了程予面前,程予将沈晴拽在身后,冷冷盯着他令人恶心的嘴脸。

    “不要怕,大爷会疼人。”庞贵的眼神看起来像一只饿狼,他将枪管举在程予额前,抬起另一只手就要去摸她的脸,余师兄他们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拥而上制住他的手,程予选准时机往他两腿间狠踹一脚,庞贵的表情立刻扭曲起来,他气的发狂,弯着腰大叫道,“兄弟们,这些人敢夺枪,他们要造反!给我拿下他们。”

    门口却静的过分,庞贵更加恼怒,“人呢,老子吃亏了,没看见啊?”

    “谁吃亏了?”有人应声而出,语气平淡如水,仿佛只是来看看热闹。庞贵却如遭当头棒喝般,浑身软塌下来,再没一分刚才的气焰。

    程予看清了那人,英俊高大,穿着一身乌黑的西装,外套扣子随意的解开,露出里面的灰色背心和衬衫洁白的领子,明明穿着十分低调,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酷和压迫感却让人觉得他是裹挟着无数亲历过的血雨腥风而来。他面容白净,眼神掩盖在圆圆的帽檐下面看不清,却能想象到那是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把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拖走。”他往身侧瞥了一眼,立刻有两名卫兵将烂泥一般的庞贵拖了出去。陆盛金跟在他身后,恭敬的搭着手。

    “本人穆申卿,御下无方,让各位见笑了。”他朝着屋内人们微微颔首,“还请那位朋友把枪交过来。”

    余师兄走过去,到他跟前时不由自主垂下头将枪双手奉上。穆申卿接过枪,一眼都没看的递给了身旁正汗如雨下的年长军官,这伙人此刻垂着头站成两排,战战兢兢,喝的酒早被汗带出来黏在身上。

    “庞贵,酗酒闹事,还丢了配枪,罚60军棍,降两级。你们,好事纵容,罚两月军饷,跟去观刑。”穆申卿淡声吩咐道,那伙人如遭大赦,赶紧答应着走了。他将目光移回房内,屋内桌椅狼藉。

    程予侧身轻轻拍了拍沈晴的手安慰她,“没事了。”沈晴攥着程予的衣摆,眼尾仍有方才担忧的浅红,她感受到程予的关切,努力将唇牵出一丝笑意。

    穆申卿旁观着,忽的觉得全身的麻,遥远的痛仿佛有抬头的趋势,一瞬失神,却又很快揭过去,好像一场幻觉。

    沈晴莫名有些心慌,往程予身后躲了躲。

    “各位年纪轻轻,却处乱不惊,很不错。”穆申卿的眼神移到房中的一张字画上,“今天的饭食算我账上,就当小小赔礼。”

    他扶了扶帽子,转身走了。陆盛金殷勤地跟着送他下楼,程予他们走到围栏处,看到楼下门口倚着一个风姿绰约的旗袍美人,乌黑发髻后雪白的珍珠装饰熠熠生辉。待穆申卿走出门,她才缓缓站直身子与他上了同一辆车。

    “是柳梦蝶!”陆师兄小声惊呼。

    “今天来的值。”陈师兄看呆了眼,喃喃自语。

    余师兄和程予有些无语,“色迷心窍。”

    沈晴笑了笑,心里却觉得有些慢慢翻出来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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