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沉舟侧畔千帆过
天光微亮,薄雾将散未散,朝阳还未出云,光芒却己从边缘泻出,映得漫天雾气流光溢彩。
今天,应当也是个好天气。
瑶星这样想着。
她醒的很早,甚至说是一夜未眠。她刚来到卧雪楼还有很多的地方没来得及转一转,她格外珍惜这最后的时光。
来到庭院时,她意外看到了那只笼里的鸟,是映云归送给她的。
鸟儿温顺乖巧的舒展着自己的羽毛,似乎浑然不觉自己身处囹圄之中,好像已经认准了这便是它一生的归宿。
瑶星伸手将笼子打开,温景余曾说过,这只鸟是映云归送给她的,如何处置皆由她一人做主。
笼门打开的一瞬间,鸟儿似乎冲破了枷锁一般直飞云天,鸟类的本性都是天空,它也不会例外。
瑶星看着鸟儿振翅而飞,慢慢的在视线之中汇成一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身后似乎传来开门的声响,瑶星转头便见温景余带着笑意看着她,一如往常。
“走吧。”他对她道。
瑶星点点头,跟了上去。
后来想起来。
一切的偏离,始于碎云山河上的那一掌。
瑶星记得很清楚,那日碎云山河上风起云涌,聚满人潮。这一战万众瞩目,甚至关乎天下局势变化,无论百姓、侠士还是各方组织,都万分关注这场换榜结果。
山上风啸肆虐,杀气凛凛,战意弥空。
山下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人群,渺小得如蝼蚁一样。
瑶星随温景余来到碎云山河顶端,山风刺骨,似乎感受到了瑶星身上的冷意,温景余侧身站在了风口处。
所有人都对这场换榜之争紧张激动,唯有温景余悠闲自若,摇扇而立。
瑶星站在温景余身后,虽然看不见,也可以想象他此刻的表情。
他一向从容优雅,不论多大的事都可以一笑了之。
瑶星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看见过类似紧张或恐慌的情绪,哪怕剑指咽喉,生命关头,他依旧缓缓摇扇,气定神闲。
不多时,瑶星看见迎面而来一个身着黑色鎏金绣纹长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玉昙花的镶边的男子,男子秀眉如锋,眼神如炬,却令人望而生畏。
他浑身上下都露着危险的气息,像是能将人于无声处杀之无形。
但引起瑶星注意的是,他腰间的玉佩,通体温润,翠如碧波,如琢玲珑,一看就极其特殊。
“骊山毒宗宋祺安,幸会。”
温景余面色神情不变,微笑:“卧雪楼温景余。”
宋祺安打量着温景余,眸中染上回忆之色:“昔日,温先生与我定下这换榜之约,转眼间就是十年,此刻终于等到了。”
“不过,温先生已经那么多名号在身,为何又来争这蛊毒之术?”
“人生在世,唯有寂寞,只有不断尝试新的游戏,才好让这无趣的人生有些波澜,而你我之约定,不过是温某想要验证自己心血的实力而已。”温景余笑着道。
宋祺安没有回话,只是将目光落在了瑶星身上,察觉到异样的目光温景余不着痕迹的将他试探的目光挡住。
宋祺安在看到温景余动作的一瞬间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温先生,既都是有备而来,便各凭本事吧。”
宋祺安拿出一只黑色的蛊虫,随即从腰间抽出玉笛,笛声吹来,那蛊虫开始产生了奇妙的变化。
骊山,以御蛊制毒而闻名于江湖。
漫天的毒物使周围的生命全部失了生机,强烈的腐蚀性似乎能毁掉一切事物,那是骊山最毒的蛊毒之一——无生蛊。
无生蛊,不仅能够使宿主如万箭穿心一般感受到蚀骨之痛,更会迅速腐蚀人的内脏和骨髓,最后化成一滩血水,一旦沾染,绝无生还的可能。
而它最恐怖的一点是,可以通过接触转移宿主,只要有任何接触,那么被接触的人也会立刻死亡。
传闻之前便有人用无生蛊灭了一整个国!
即使是现在,江湖上已经绝迹,但是依然能令人闻风丧胆。
这便是骊山毒宗的蛊。
围观的人见宋祺安拿出无生蛊,全部闻风丧胆,面露恐惧。
温景余看着宋祺安胜券在握的表情,在众人惊乱之间,温景余缓缓转身看向瑶星。
四目相对,瑶星出奇地平静。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跟随着凝固起来,只有漫漫尘沙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微微笑着,薄唇带着若有若无的弧度,温润的眼,俊挺的鼻,如玉的轮廓,是她最熟悉的面容。但他此刻的神色,不再是平日的柔和,而是不加伪装的深邃和——危险。
瑶星定定地看着温皇,像是第一次看他似的。
她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坠入漆黑的深渊,注定摔得粉身碎骨。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想法似乎都能一目了然。瑶星的心开始从无限高处往下落,因为她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手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但偏在这一刻,她竟不愿表现出恐惧。
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她只是倔强的望着温景余,背脊笔直,一步也不肯退。
理智与情感将她割裂成两半,一半挣扎着失望和痛苦,一半冷酷地坚守着希望。她就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濒死之人,宁愿火中取粟,甘愿引颈受戮,哪怕赌上所有,也要亲自求证。
她不相信映云归的话,不相信主人会伤害自己,更不相信这些年的感情都是假的。
十年朝夕,即便是块石头也捂化了。
她赌他的心是暖的,赌他不是全然无情,赌他终究舍不得。
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瑶星也不肯放弃。这是她最后的底牌,此时毫无保留的摊开,等于将自己的生命以献祭的姿态完全奉上。
她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一切苦楚伤痛,乃至死亡。
所以当温景余抬掌袭来时,她没有反抗,只是静静而悲哀的望着他。
胸口好似破了个洞,冷风喂喂地灌进来。
瑶星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喉间涌上来一抹甜意,身体失去了重量,不停往下坠,她伸手想抓住什么,背后却撞上了地面,震得鲜血涌出。
温景余垂眸看着她跌落,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接住她。
青璃蛊毒气瞬间爆发,紫色毒雾铺天盖地,所及之处,尽成毁灭。周围的人闪避不及,尽数化为枯骨血水,百里之内寸草不留,天允山顿时成为人间炼狱。
甚至连山下的众人全部受到毒气影响,当即毙命!
毒雾如炸裂一般向着四面八方弥散开来,借着山风的吹拂飘到了更远的地方,连岐都也受到了影响,吸入者全身瘫痪,神经麻痹,城内城外突然一阵恐慌,如同世界末日一般四处逃散。
风扬起青色的衣袖,他连杀人也杀得从容优雅,热血飞溅却沾染不了他半分,轻描淡写好似春日三月天的分花拂柳。
为什么嘴里说着喜爱,却可以随时要她的性命。
瑶星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去,
毫无留恋。
那个离去的人步调平稳,一贯的闲庭漫步。
她的孤注一掷和他的游刃有余,显得她的牺牲愈加可笑。
她还是输了。
刹时间,瑶星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虚幻的希望终于渐渐地消散了,又沉落下来,变得实实在在,容不得她再有半分的希冀与幻想。
她被无情的丢下了。
丢在这个被毒雾包围的碎云山河,犹如一片死寂的世界。
瑶星只是静静躺在那里。
周围的一切寸寸断裂崩毁,像是接受了现实,却又打破了梦境。
她早就该明白,没有心的怪物,怎么捂得热。
即使早就清楚他是怎样的冷漠,却还眷恋着那一丝虚幻的柔和,就像扑向火焰的飞蛾,明知道那是火,却还要往上扑,就像无法挣脱的宿命,是不可抗拒的天性和执着。
可是瑶星不后悔,愿赌服输。
是她赌输了,输得鲜血淋漓,一败涂地。
血浸透了衣裳。
瑶星也不知道哪里受了伤,因为她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昏暗,渐渐的,瑶星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好像有黑色的浓雾慢慢地合拢过来,将她整个人包裹住,一点点吞噬湮没。
濒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瑶星感觉周身轻若鸿毛,好像在天上飘飞。
那只鸟飞翔在天空上的感觉,也是如此吧……
灵魂和躯壳分离,身体依然躺在地上,神识却漂浮在高处,似乎已入云端。
她已经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活着还是死亡又或者,其实她的身体已经死去,只存着那么一丝不灭的妄念,孤魂野鬼一样飘荡在空中,静静地俯视地面。
瑶星看见满地枯骨,无数人埋葬在毒雾中,她看见自己手脚微微地抽动,源源不断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原来一个人的血可以有这么多。
地上的毒气几乎形成一大片迷蒙了视线的扭曲空间,瑶星在这片扭曲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致命的毒气对他毫无影响,那人踏着满地尸骨缓步而来,一步步地走近她身边。
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动作。
瑶星飘在空中,看见自己的血越流越多,生机一点点流逝,她感觉自己越飘越高,离地面越来越远,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终于将她从地面抱起来。
一瞬间,瑶星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猛地下坠。
她重新回到了躯体里,但睁不开眼,落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空洞的心中有什么重新浮起,瑶星又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骨骼肌理好像被铰碎了无数次,疼得她鲜血淋漓,从灵魂的最深处迸发出哀恸。
背后有一股热流注入,替她压住周身经脉断裂的痛苦。
他回来了,他没有将她丢弃。
瑶星神志逐渐模糊,彻底失去意识前,嘴角弯起一抹苍白的弧度。
她是来求证的,也得到了她的答案。
这一局,她输了。
所幸的是,他也没有赢。
碎云山河的这一掌,几乎将整个岐都都笼罩在了毒气的影响下,吸入者多的当场毙命,连肉身都不留,只剩下皑皑白骨,吸入少的人则精神麻痹,休克昏迷,吸入极少量的人则是头痛欲裂。
毁灭的感觉,铺天盖地的袭来。
事情发生的一瞬间,符昭序就立刻让渡世盟众人疏散百姓,让他们去周围的树林隐蔽处避开毒雾,茂密的树林中可以净化空气可以一定程度上减少毒雾对身体的伤害。
“盟主,人已经安顿好了。”一个侠士报告道。
符昭序在疏散时由于一直跟在大家的身后,也吸入了不少的毒雾,此刻头痛欲裂。
他神情不慌不忙,越来越有盟主的风范:“看顾好他们。”
百里泓则带着另一批人去了其他的树林里,将人员分散开才好行动和躲避。
符昭序伸手感受风的方向,此刻吹的是南风,由风吹拂过来的毒物密度小,虽毒性强大但容易消散,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之前岐都的毒雾应该便能消散。
只是,碎云山河恐怕再也无法上去了。
符昭序默默攥紧拳头,压抑着欲裂的头痛,换榜要求便是不伤及无辜。
温景余此番作为,明显不是为了争那第一。
这只是他的一个实验而已。
实验有了成果,自然要验收一下。
云梦泽此刻正为中毒的百姓平民施针化毒,她一刻不歇的救治着那些人,身上逐渐有些脱力,拿针时的手都在抖,但扎进去的时候又快又准,如平时一样。
刚施针完,她便有些体力不支的瘫坐在地上,却感觉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符昭序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颊还冒着冷汗,皱眉低声道:“先休息一下吧,我来。”
云梦泽自知逞强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将针递给符昭序,在一旁指挥着符昭序落针。
以针封住穴道,可以使毒气逼出一部分,减轻大家的症状。
云梦泽发现符昭序的手细微的抖动着,他的面色虽没有什么变化,身体却微不可查的颤抖着,云梦泽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是不是不舒服?”
符昭序正要开口,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便跑过来红着眼睛哭着:“呜呜呜我找不到娘亲了,娘亲你在哪……?”
符昭序拦住小孩子,蹲下与他视线平齐,温柔的问道:“小朋友,怎么哭了?”
“呜呜呜大哥哥,我找不到娘亲了……”小孩子抽泣着断断续续的道。
一旁有个壮汉看着小孩子哭哭啼啼的闹心,便打算将他拎走:“哭哭啼啼烦不烦,盟主事情那么多,哪有空管你!?”
符昭序伸手制止了他的行为,看着哭的更加厉害的小孩子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果,温柔道:“哥哥这里有糖。”
小孩子见到糖果就停止了哭声,犹犹豫豫的接过了糖果,符昭序道:“小朋友,等吃完糖果,我们就带你去找妈妈好吗?”
小孩子乖巧的点点头,这时温离和温颜跑过来拉走了小孩,起初小孩子被他俩吓到了。
温离指了指一旁的地方,小孩子顺着他看去,发现那里有很多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小孩子便跟着温离一起过去了。
温颜走在后面,对着符昭序笑了笑,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