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
碎云山河一事过后,岐都一片死寂。
即使符昭序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行动,将损伤减小到了最低,但依然有不少人受到波及,死伤无数。
其中以碎云山河围观群众及负责疏散百姓的渡世盟侠士伤亡最多。
所有人都想不到温景余竟然会违背换榜“不伤及无辜”的规则,这意味着无论是否能胜,温景余都不再有资格争着天下第一了。
而随着所有人的不解,接踵而来的是对温景余的指责与谩骂,一时间温景余成为了武林公敌,让人闻言变色。
似乎没有人能看破温景余的做法,明明想要争夺魁首,却破坏规则因此除名,令人琢磨不透。
而此刻的卧雪楼似乎对外面的风雨丝毫不知。
卧雪楼的气氛很奇怪,苏舞迎一回来便有这样的感觉。
楼中上下,人虽济济,却格外安静。
越靠近云落山,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当她踏进楼主的院子,更是沉寂到鸦雀无声的境地。走廊两侧的侍从纷纷低头垂手,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连呼吸都用内力逼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无端端透出一种压抑。
苏舞迎是来向楼主复命的。
但今日楼主既不在正殿,也不在花园,而是在瑶星的房间内。
苏舞迎心思敏锐,立刻便察觉出事情不对。
不及多想,便看见一行人端着伤药、以及带血的衣物,神色忐忑的从房间内退出。
认出那是瑶星的衣物,苏舞迎心下一惊,但没有说一句话。她是聪明人,不管在碎云山河上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最该做的就是保持沉默。
引路的侍女停在门口,示意她进去。
房间里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房间外众人噤若寒蝉。
苏舞迎缓缓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大白天,屋里却十分昏暗。
帘幕垂落,楼主负手静立于帐后,正垂眸凝视着床上昏迷的少女。
因为有帷帐遮挡,苏舞迎无法窥探到瑶星的情况,但从房间内久久没有散去的血腥味,以及那气若游丝的呼吸声来看,床上的人必定受了极其严重的伤。
苏舞迎眼底闪过一丝担忧,但更多的是心内惊惧。
没有人能当着楼主的面将瑶星重伤至此。
这一瞬间有太多的想法掠过了苏舞迎的心头,一个一个都无比清晰,然而从脑海里划过的时候却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最后只剩下一种念头:
——是楼主亲自动的手。
苏舞迎心底陡地一寒,顿觉一股战栗之意从脊椎骨上爬上全身。
她站在帘外,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温景余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只静静望着床上的人,长睫垂下淡淡阴翳,面色不起波澜,好似一副画似的沉静。
苏舞迎直接觐见楼主的机会不多,日常出任务都是由副楼主负责,为数不多几次见到楼主,也是因为瑶星的缘故。在苏舞迎的印象中,楼主虽然高深莫测,但平时都是和颜悦色的,待谁都是轻言细语,脸上总是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然而此时,楼主的脸上没有笑意。
他不笑的时候,莫名地让人有些发怵。虽然面上仍是平和模样,眼眸却黑沉如同泼了墨,平静得像一泓幽寂深潭,完全揣摩不出他的心意。
苏舞迎突然念起副楼主的好处了。
这些她避之不及的事情,副楼主总是异常热衷的不巧的是今日副楼主受了伤,她这才不得不亲自向楼主禀报。
苏舞迎躬身行礼:“楼主。”
前方的人恍若未闻,垂着深邃的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苏舞迎额头冷汗瞬间冒出,她略吸了口气,整理了一下思路,准备汇报伏杀宋祺安的情况。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床上的人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苏舞迎一顿将口中的话又咽了回去。
昏迷中的人似乎正承受着某种难耐的痛苦,发出模糊的低吟。
苏舞迎默默竖起耳朵。一道微弱的声音从帘内飘出,似梦呓般说了句什么,可惜十分模糊,她没有听清,只依稀分辨出是三个字,好像是个人名…
究竟是谁,竟能令昏迷中的瑶星念念不忘
为何之前从未听她提起?
苏舞迎惊疑,抬头望去,却见楼主沉默地看着床上的人,昏暗的光线透过帷幔投射进来,在男人的脸上形成了光怪陆离的影,晦暗难明。
那神情虽然看不出深浅来,可莫名叫人胆寒。
苏舞迎心里咯噔一记,敏锐的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与此同时,床上的人再次发出轻轻的吃语,虚弱的语气难以掩盖的心意,这一次,苏舞迎终于听清了那三个字一—
宿、离、卿。
房间内一时陷入了死寂。
温景余静立良久,神情渐变得几分难以捉摸。
他的面孔一半隐在阴影中,尽管仍是平静,却让人有种骤雨洪流之前的忐忑。那轻飘飘的三个字,仿佛金丸落进了深潭里,
看似连细微涟漪都未惊起,但谁也不知道波澜不兴的水面下如何动荡。
苏舞迎突然觉得背后汗毛倒竖,随即便看见楼主伸出手。
那是一只干净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修如青竹,此刻缓缓抬起,如摘花拈叶般的自然随意。只见他微微俯身,侧脸如玉,整个人透出冰雪似的空静。然而过于平静的一张脸,深寂而无情绪的一双眼,却叫人在这赏心悦目的动作间,看出了一种冷酷的漠然,凝滞的杀机!
苏舞迎顿时变了脸色!
因为下一秒,那只手就扣在了瑶星的脖子上!
他的杀意来得猝不及防,之前有多平静安宁,此刻就有多毁天灭地。
苏舞迎惊骇不已,一句“楼主息怒”卡在了喉咙里,仿佛被掐住脖子的是自己,呼吸困难,冷汗淋漓,杀气如山岳沧海似的压下来,她身形一晃,单膝跪地撑住。
楼主在世人眼中毫无瑕疵的一张脸,覆了一层阴影,低垂的眼帘遮住那一片晦暗难明,仿佛庙堂上那高高立着的神像般,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完美。
修长的手握着脆弱的脖颈,一点点慢慢收紧。
他如同抚摸一只美丽的瓷器般轻轻摩挲着瑶星的脖子,白晳的皮肤下是紫青的脉络,犹如花茎般脆弱而美丽,只需轻轻一折,便再也吐不出任何梦呓。
苏舞迎全身发冷,脚底半分也移动不了,惊骇看着楼主的动作。
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修罗地狱里的魔鬼一般恐怖。
但她还是出声了:“楼主!”
苏舞迎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温景余侧目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强大恐怖的威压甚至让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觉得那足以翻天覆地的杀气此刻落在了自己头上,温景余的目光如深渊一般冰冷,似乎只要她再说一句话,便再也不会出现。
苏舞迎拿出了那枚碧蓝的孔雀石,正是瑶星随她一起出去时买来的那一枚,她身形有些不稳的将那枚孔雀石放在了他的身边,温景余眉目一敛,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苏舞迎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片刻后,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
温景余的杀意忽然间便消失了。
他抬手,指尖触到瑶星的面颊,慢条斯理地拨弄她额头的碎发,动作温柔似水,一瞬间杀意尽数化作春风般的旖旎,整个人看上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温煦平静。
可他明明方才还想要掐死她!
苏舞迎看在眼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抚平了少女微乱的碎发,温景余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转身,目光向帘外的苏舞迎看去,眼内一派柔和平静万里无波,哪里还见得着先前半分的杀意,只淡然道:“起来吧。”
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苏舞迎起身。
“情况如何?”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寻常地问道。
“宋祺安等人已突破天安峡的包围,往下一个地点前进。”
温景余向来喜欢挑战,所以败在他手下的人数不胜数,但他有个习惯,就是不喜欢留比试过的对手之命。
如今换榜之争已过,宋祺安的利用价值对他而言已毫无用处,不如直接杀掉,故而他早布下阵局,等待着宋祺安。
“喔?中了青璃蛊之毒,竟还能闯过我布下的杀阵,这倒是让我意外了。”温景余唇角略略一弯,面上浮现出一贯的温雅笑意。
只要他愿意,吐出的话音永远是轻轻柔柔,温煦如意。
他常年钻研青璃蛊,不被其伤害自在情理之中,但宋祺安离爆发之处最近,按理说受到的伤害最多,他没有当场毙命甚至是逃过了死劫,这让温景余颇为意外。
苏舞迎屏息而立,远不如面上那般镇静,她今日被楼主的阴晴不定吓得不轻,此刻再听到这柔和的声音,简直不寒而栗,
根本不敢直视,只低头道:“还有傅诗言驻守的第三道。”
“可惜,这第三道的杀阵,就不是这样容易了。“温景余极轻的笑了一声。
片刻后,他淡淡吩咐道:“且下去吧。”
苏舞迎如临大赦,只恨不能生出双翼,脚踏风火轮地立即消失。当她退出房间后,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般,背脊与手心也都泛了层细密的冷汗。
太吓人了……
她像捡回条命似的大吐一口气。
恰好萧靖风从外头走来,正要进去见楼主,看见苏舞迎脸色发白,不由诧异的挑了挑眉:“哟,这是怎么了?"
那语气俨然还不知事态的严重性。
苏舞迎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果然,没过多久,萧靖风也心有余悸的从房间内退出来了。
苏舞迎拦住他,问:“你可知碎云山河上发生何事?”
苏舞迎着实是不明白,楼主与骊山比毒蛊之术,比着比着竟然带回了身受如此重伤的瑶星。
萧靖风比她晚些回来,对碎云山河的事情略有耳闻,便将知道的都告诉苏舞迎,两人互通有无,末了他敬佩的感叹起来:
“没想到楼主这一掌,直接令碎云山河的人全军覆没,让渡世盟损失惨重,更得到了自己想要比试的结果,一石三鸟,绝妙啊。”
青璃蛊的毒性何其恐怖,光是听着便令人背脊发寒。
虽然早就知道楼主的危险和极端,但苏舞迎一直以为,瑶星对楼主是不一样的。可她万万没想到,楼主竟会对瑶星出手,而且还如此残忍。
难道是她的判断失误,瑶星也只是楼主信手拈来的一枚棋子,与旁人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为什么又将人救回来?
苏舞迎微皱着眉头,心内一时雾霾重重,琢磨不清。
“可惜你没看见楼主的剑阵,千秋绝式精妙绝伦,预先布下的剑阵都有如此威力,假若是楼主亲自发动这个剑阵,他们怕是没这般的侥幸了。“说到这里,萧靖风也有些费解摸了摸下巴,“你说,楼主为何不亲自前来?”
想到重伤昏迷的瑶星,苏舞迎心里升起一种猜测……
也许在本身楼主的计划里,瑶星是不该被救回来的,她应该死在碎云山河上,楼主则直接去围杀宋祺安。
但她已经不敢再妄自揣度楼主的想法。
于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只问道:“现下宋祺安情况如何?"
两人立在卧雪楼的崖边,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大片的晚霞染红天际,像是升腾起了熊態大火。霞光映照,让这重重叠叠的楼宇也变得光怪陆离,多了几分诡魅的绮丽。
萧靖风眯起眼,看着远方:“恐怕还是无法杀了他。”
苏舞迎有些震惊:“竟还是不行吗?”
子夜时分,果然传来了宋祺安逃脱的消息。
温景余依然在瑶星的房间内。
从碎云山河回来后,他便一直待在这里,哪儿也没有去。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温景余脸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气若游丝的瑶星。
没有死,就证明宋祺安还是有点实力的,温景余虽然喜欢杀掉弃子,但是明显宋祺安还不是弃子,他仍有着更值得期待的地方,温景余没有追杀的习惯,只要能通过他的杀局,便随他而去。
他从来不怕树敌,他甚至是喜欢更多人的引他入局,然后他在一次次的杀局之中掌握游戏生死的乐趣。
就像这次,以岐都的无数人命逼那些中原正道与他为敌一样。
月色泠泠,由窗照入,清辉照在墙壁上投射出朦胧起伏的暗影。他静静站在床前,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床上的人呼吸微弱,他仿佛凝神观看一朵花飘散零落的过程,纷纷扬扬的的蕊瓣在月色中死去。
温景余依旧站在床前,月光照在他幽静隽逸的面容上,显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的冷凝。
游戏落幕,分毫不差,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分明应该满足,可他心底竟无半分愉悦。
温景余知道,这种感觉皆是因为躺在榻上昏迷的少女而起的。
他垂下眼眸看着那陷在素被里的小脸,透过黑暗,依然能看见她苍白的脸容,是如此脆弱,仿佛掉在地上都会摔得粉碎。许是太过痛苦,即使陷入昏迷中她是也眉头紧皱,令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轻抚。
负在背后的手指轻弹微动了几下,温景余转身将灯点起来。
幽幽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病床上苍白的脸色也因为火光染上几分暖色。
他看着眼前这个无知无觉的人,心中渐渐生出一种不解。
青璃蛊已毁,这个用来寄体的人偶也就失去了价值,他应该将她舍弃才是,为何还会将她救回卧雪楼?对他而言,瑶星只不过是盛装蛊毒的一具容器,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不是吗?
温景余很少会感到困惑。
然而这个疑问萦绕在心中,思索许久仍然无果。
仿佛有什么跳出了他掌控之外,变得捉摸不透。
这情形极为陌生,他凝眉坐回床边,伸手按住瑶星的脉路。
脉搏只有微微的一点跳动,蛊毒虽然已经控制,但胸口的伤势深及心脉,就算为她治疗好外伤,也是经脉寸断、武功尽废。
或许,就这样死去才是她的幸运。
温景余看着瑶星,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中流动着沉思的神色。他的长睫微垂,高挺的鼻尖泛着微冷的寒芒,手指缓缓压在她的动脉上,只需轻轻一使力,便结束了……她就像那笼中鸟网中鱼,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可是为什么迟迟下不了手?
温景余眉头轻蹙,他没料到自己竟如此难以割舍。
或者说他料到了,却放任其发展,自以为能掌控一切。他天资过人,也太过自信,认为瑶星于他而言就是一个提线木偶,提拉拽掖,线在手上,收放自如。
只是瑶星是人而不是木偶,人心是天地间最大的变数。
也许在别的事情上,温景余依旧拥有他一贯的从容与缜密,他的判断依旧精准无误,纵然身在卧雪楼内,亦能运筹帷幄,引导各方局势走向,摆弄血暗阁,搅乱中原,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排布他的棋盘。
可是面对瑶星的时候,他却犹豫不决,矛盾又困惑。
温景余看着床上的人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难道,他也开始在乎了吗?
漆黑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浅浅的波澜,很快又湮没在无尽的幽深之中。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在考虑什么。
右手闲闲的搭在膝盖上,指尖轻轻的点拍着,仿佛闲敲棋子般,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像是要理清什么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温景余就这样坐了很久。
直到东方既白,清晨第一缕光亮从地面升腾而起,射破雾气的刹那,他缓缓睁开眼睛,召苏舞迎入内,淡声吩咐:“将这封信,送至江陵云家,云梦泽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