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瑶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藏书阁出来的。
她只知道她的脚步前所未有地平稳、镇定、冷静。
路上好像有不少人跟她打招呼，她也一律点头应了，可是对方是谁她一个都没看清楚，直到苏舞迎将她叫住，瑶星脚下才忽地一软，毫无预兆地绊了一下，死死撑着旁边廊柱。
“你怎么了？”苏舞迎上前扶她，却发现她的手冰冷，微微发抖。
瑶星靠着柱子深深地呼吸，随后摇了摇头：“无事。”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的样子，苏舞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担心瑶星却也没时间多作停留。她是卧雪楼紫玉杀手，为杀手中最高级别的存在，自是任务不少。
有道是“流光醉雪舞飞霜，萧瑟风雨动诗行。”
这句诗便包含着卧雪楼五大顶尖杀手。
“你先回云落山，明日结束我再来找你。”苏舞迎道。
“好。”瑶星看着她，声音有些恍惚。
苏舞迎匆匆离去，瑶星按她所说，回了云落山。
她不应该回去的，这是一条死路。
瑶星一步一步往前走，目光虽然望着前方，却好似没有焦点。
她突然回忆起许多以前和主人在云中的画面，他教她读书习字，教她用毒练剑，教她辨香品茶，她伏在他膝上看星星，拉着他捉蝴蝶流萤，缠着他讲各种故事，从幼时到少年，从春夏到秋冬，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阻隔……
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周围景致陌生，竟不知身在何处。
瑶星在旁边的树上做了标记，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后，又看见那棵一模一样的树，她试了几次，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回到原处，于是确定自己不小心误入迷阵了。
若是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她定是要着急的，然而此时瑶星却觉得有些疲惫，她没有力气再去寻找出口，整个人仿佛被抽空，背贴着树干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用双手盖了自己的脸，贴在屈起的双膝。
灿烂的阳光从枝叶间投下，应该是温暖的，可她只觉得自己身处隆冬，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服，钻进心底，冷得微微发抖。
幽深寂静中，仿佛听见一丝细微的哀鸣。
瑶星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枝叶晃动，一只小小的蝴蝶不知怎的撞入了蛛网，被密密层层的蛛丝裹住，翅膀犹在微颤，却已无力挣动。
她两眼空茫地向上望着，喃喃道：“你也被困在这里了。”
天色渐渐变暗，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深夜的林中弥漫起冷雾，树木交织出晦暗阴影，仿佛一座森然的囚笼，张着吃人的口。
瑶星在黑暗中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呼救，反而往更深的阴影里缩了缩。
此处枝叶繁茂，树影婆娑，是个很隐蔽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温景余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模糊的身影在雾气中逐渐清晰，由远及近，勾勒出他疏淡隽永的轮廓。眼前的枝叶被一只手分开，他俯身看着她，眼眸平静而深邃，像夜色下的湖水，语气柔和：“怎么坐在这里？”
他找到我了。
瑶星在心里这样说。
温景余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或许是察觉到她的手很凉，他解下披风搭在瑶星身上，瑶星感觉肩头忽然一暖，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茶香充盈了整个天地。
“走吧。”他轻轻牵起她的手。
两人目光相交的时候他笑起来，如流水轻风，带着三分蛊惑。
瑶星任由他牵着，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的步伐慢慢走。冷得麻木的手慢慢恢复了知觉，心里的茫然却越来越大，就像是不断堆积又不断融化的冰雪。
她不应该贪恋这种虚假的温暖。
他的温柔是假的，他说的话也是假的，他心机深沉，疯狂冷漠，玩弄人心，她应该戳穿所有温情的时刻，揭发他所有的虚情假意。
“怎么了？有心事？”他偏头问道。
瑶星怔怔的望着他，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
“若身体不适，便一直留在卧雪楼休息，如何？”温景余摸摸她的脸，语气充满怜惜，竟是无限的包容。
他将选择的权利交给瑶星。
她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
他总是喜欢给人选择的余地，实际上他的对手根本没有选择的空间，他喜欢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带着漫不经心的态度。以前是符昭序、宿寒州、千羽求瑕，一个又一个趣味的游戏，这次轮到最心爱的蝴蝶了。
瑶星睫毛微微一动，然后剧烈的颤抖起来。
他所有的虚假和险恶她都知道。
但瑶星依然看着他说：“主人去哪，瑶星就去哪。”
这是一场豪赌，他就像迷雾中的灯火，轻易便能诱人为他飞蛾扑火。
瑶星知道，温景余这一局的关键就在她心口处的青璃蛊中，温景余这十年间费尽心思让她以身饲蛊，日日饮下剧毒之物饲养她心口那只蛊，虽使她有百毒不侵之身，却也让她曾生不如死。
他退隐云中全部的心血此刻就在她的体内，如今已是最好的时机。温景余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名尊榜第一毒换榜，他想看看自己培养出来的毒与那称霸一方的骊山相比如何？
恨吗？恨他利用了自己吗？
瑶星想，应该是不恨的。
只是觉得这十年像梦一般，如今只是梦醒了。
温景余偏头看了一眼瑶星，夜幕暗沉，她的脸躲藏在阴影下让他看不清。
突然，他感觉到握着她的手一紧，他低眸看去，竟是瑶星回握住了他的手，温暖的感觉传递过来，他的心一沉。
瑶星心思通透，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温景余眸光有些意味不明。
瑶星想，这不该是我们之间的结局。
江湖消息总是传的特别快，血暗阁之乱刚一结束，就有不少人在意这名尊榜换榜一事了，只不过名尊榜二十年一换，由于单项立榜时间不同，所以换榜时间也不尽相同。
比如“天下第一剑”是十二年前换榜，下一次在八年后，而“天下第一刀”是十五年前，下一次则在五年后。
这一次正是天下第一毒换榜之时。
只是骊山毒宗立派数百年来一直占据此位，毫无动摇。
这段时间换榜一事更加传的沸沸扬扬，能赶上换榜这种二十年一轮的大事，也不算件小事了。
“两天后，碎云山河换榜。”
“哎呀，我看这一回肯定还是那个骊山赢。”
“确实，不过换榜向来是江湖大事，因为平时都很难见到天下第一这种水平的高手，想必那天围观的人肯定很多。”
两个路人坐在一起磕着瓜子唠着嗑。
正巧经过的符昭序和百里泓无意间听到了两个人的谈话。
符昭序转头看了一下百里泓，百里泓正巧与其交换了个眼神。
“骊山毒宗？有知道谁要与骊山比试的吗？”符昭序问道。
百里泓难得意外的摇了摇头。
“去碎云山河一观。”
碎云山河是名尊榜所在的地方，如有换榜发生，参与角逐者需提前七天将名字刻在其上，昭告天下。
符昭序与百里泓登上碎云山河，看到壁上留名时，皆为一震:温景余。
纷乱的思绪犹如火花闪电一般劈入符昭序的脑海里，他想到了瑶星身上不一般的毒，想到了那种骇人的毒术。
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百里泓发现符昭序翻涌的情绪，轻喝一声:“彦卿！”
“原来，他谁都能利用。”
如今想来，宿离卿曾伤过瑶星使她蛊毒发作生命垂危，温景余狠心折磨宿离卿，也并不是因为他在意瑶星，而是因为宿离卿伤到了那只蛊。
瑶星姑娘她，知道这一切吗？
她应该是知道的。
不然，她就不会刻意疏远他们。
“邢令，我想去一趟卧雪楼。”虽然现在没有任何立场去救她，但是他不能坐视不理。
百里泓皱眉，疑惑的问:“去那里做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我想去救她。”
映云归向温景余通报符昭序来拜访时，他正拄着头下棋。
“楼主，渡世盟盟主求见。”映云归规规矩矩的行礼。
温景余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哦？”
“是否请他进入。”
温景余却先问了瑶星的去向:“瑶星现在何处？”
“瑶星姑娘正在云落山，此刻不在卧雪楼内。”
“请吧。”
温景余倒是很好奇，符昭序会说些什么。
不多时，一袭白衣便出现在了大殿之上，但不似往日一般从容。
“楼主，彦卿想见一下瑶星姑娘。”
温景余神情淡淡，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瑶星此刻不在卧雪楼。”
一句话，拒绝的干净彻底。
“那麻烦楼主转告她一声，日落之前，彦卿会在卧雪楼十里外的沧牙河等她。”
不像往日一般文质彬彬，符昭序几乎是拂袖而去，甚至未等温景余回答。
他必须要见瑶星一面。
日落之前，他果真等到了瑶星。
瑶星似乎比之前更加清瘦了一些，她开口便问:“符公子见我何事？”
符昭序眸色有些复杂，话到嘴边竟不知如何开口，怕伤口崩裂引得人生疼。
瑶星明显察觉到了符昭序的欲言又止，展开话题道:“符公子是来问明日的换榜一事吧。”
符昭序点点头。
她甚至还在开口安慰符昭序:“不用担心，这是我与主人的事情。”
符昭序说的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她:“瑶星姑娘，离开他吧。”
瑶星沉默了片刻，随即又道:“我会陪他，直到最后。”
符昭序有些意外:“哪怕他做了那么多事情？”
哪怕他这十年对你全是利用，哪怕他没有一丝真心，哪怕他不过是拿你当成工具，你也要陪着他吗？
瑶星笑了笑，有些沙哑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现在看起来虽然曾经的一切就像梦一样，但那些曾经并不是梦，那是真实存在过的，抱歉符公子，我无法舍弃那些过去。”
所以，我愿意用命赌一把。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决定，谢谢你。”
瑶星说的很坚定。
符昭序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瘦小却又好似蕴藏着无限的力量，正等待着什么破土而长。
他知道，她心意已决。
回去的路上，瑶星看着满头星河，她想起来小时候睡不着时她就粘着温景余给她讲星空的故事。
她问，天上亮晶晶的是什么。
他答，那是星辰。
她问，那什么是星辰呢？
他答，很多人都会把星辰当成是思念的人或者是命运的象征。
她又问，那什么是命运呢？
他答，命运，就是已经注定好的事情。
星辰的光映在她璀璨的瞳孔里，小声弱弱的说了一句，那我遇见主人，是不是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呢？
温景余轻轻敲了她的脑袋，却没有回答她。
如果相遇是命中注定，那么结局，我想赌一把。
为你，也为我。
就在回去的路上，一道人影挡住了瑶星的去路，映云归看着她，目光沉沉:“为什么不走？楼主给过你机会，符昭序也给过你机会。”
瑶星不语。
不一会，映云归突然笑出声来，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而带着审视和荒谬的眼神看着她:“你真的以为你能救赎他吗？哈哈哈楼主没有心的，像他那种世上绝无仅有的天才所见所看所想，都是我们无法理解的。”
“他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他不相信感情，不相信一切，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你，即使是并称北枢双耀的北越王，他都不会相信的。”
映云归的笑意带了冷冽:“他追求的只有刺激和掌握棋局的快感，为了这些，他什么都可以舍弃，他，本就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啊哈哈哈哈哈”
也许是十年之局失败的不甘，也许是对温景余人性的彻底失望，又也许是他将楼主看的太透，映云归有些疯狂的笑声回荡在风里，她却无比的冷静。
瑶星知道，她做的一切是为什么，更知道结果，但她赌得起。
没有温景余，她也许早就死在了十年前的风雪里。
来时一条命，去时命一条，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