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碧水浩浩云茫茫
曲庭轩进入血暗阁的那一年，十六岁。
他跟随师父学习药理，却对有些医者的行医作风不甚赞同，所以他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
他医术高明，却不喜去人多的地方，反而去遍了那些乡村和偏远的地方。
很多江湖大派听说他医术高超便请他留任，但他都一一拒绝了，辗转多时他才来到了血暗阁。
这是一个不被世人认可的门派。
但是他看到的是受伤的杀手没有救治的工具，看到的是一次次求大夫看病却避而远之的众生。
他想，这里就是他应该待的地方了。
加入了血暗阁之后，他认识了洛承渊。
一个无言沉默的剑客，整日醉心剑法，似乎对剑之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那日剑者在树下舞剑，曲庭轩看到的是一个绝世剑者挥舞着绝世宝剑，却没有一颗剑心，他出剑的手似乎并不坚定。
“你的剑法很好看。”
“多谢。”
“此剑法何名？”
“无名。”
“你的剑法有问题。”
洛承渊这才抬眼望向曲庭轩:“你怎么知道？”
“虽然我不会剑法，但是我能看出你的心。”
洛承渊的心，在动摇。
所以他的剑也不坚定。
洛承渊认真的望向曲庭轩，他感觉不到这个人身上有任何的内力:“你懂剑？”
“不，我懂心。”
“你不是剑客。”
“我是医者。”
“一个医者怎么来这种打打杀杀流血牺牲的地方？你们医者不都是隐于山林吗？”
“我有病。”曲庭轩笑着道。
洛承渊疑惑的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怎么骂自己。
“你不就是医者？”
“医者不自医啊……”
“你有什么病？”
“心病。”
洛承渊只觉得这个人神神叨叨的，很是奇怪。
但洛承渊不知道的是，从曲庭轩遇见他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病人了。
洛承渊出任务的时候，总会带着伤回来，曲庭轩就会给他上药，一来二去，洛承渊和曲庭轩渐渐熟络起来。
“你可真是我的常客啊……”
曲庭轩经常调侃他，但是曲庭轩也不是白给他们治疗，他总会让洛承渊去采一些药草作为报酬。
洛承渊到底是个好说话的性格，也帮他采采药材，煮煮汤药，有时候兄弟们受伤多了，他也会来帮忙。
曲庭轩也渐渐知道，洛承渊似乎在找一个人。
“我有一个朋友。”
那天两个人刚忙完组织里的伤者，夕阳斜照满衣红，酒坛知己吐往昔。
“他有一个爱人，他们很相爱。”
曲庭轩就静静地听着他讲。
“我那时有事便暂离楚江，他说等我回来要参加他们的婚礼。”
“后来，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而他的爱人也已经被别的男人强娶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我万分悲痛，他还有个年少的弟弟，他弟弟出生便双目失明，流落江湖必然受尽欺凌，我便找了他的弟弟五年。”
“可是他弟弟音讯全无，我还是没找到，我又得到消息，他的爱人在嫁给别人之后过得一点也不幸福，反而受尽委屈。”
“我想，我要替他保护好他仅剩的亲人，他们虽然没有成婚，但在我心里，他们早就已经是夫妻了。”
洛承渊的声音染了悲凉。
“可是，当我找到他爱人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的丈夫杀了，代替了她的丈夫成为了新的领导。”
“从此改名，千羽求瑕。”
曲庭轩目光一震，千羽求瑕不就是……现在的血暗阁首领吗？
“我见过她最美好的样子，亦见过她最残忍的样子，我知道她受了很多苦，所以我便选择留在她身边，为我的朋友……尽一份心力。”
这是洛承渊加入血暗阁的原因。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互诉衷肠，就这样他们互相陪伴，度过了一日又一日的时光。
而后来，血暗阁的新人也越来越多，随着血暗阁新体系的建造完成，洛承渊和曲庭轩的地位也得到了提高，成为了三部的首领。
血暗阁逐渐热闹起来了。
沉默的季雨声总是被点红妆调戏，谢苍白也经常默默陪在戚寒舞的身边，后来曲庭轩实在看不下去，恨铁不成钢，天天调侃谢苍白敢爱不敢说，霁寒宵和唐沉璧总是吵架，冷战，和好，又冷战，司空颜玉总喜欢雪天里一个人发呆，那些不省心的下属也天天给他找麻烦，他虽然看着冷，但还是一一为他们摆平了困难，慕离笙倒是不总在血暗阁待着，他们都知道他也有一个好朋友，夜姬总是在远远的看着他们，曲庭轩注意到了就会和她说几句话。
而他和洛承渊就一点点看着血暗阁逐渐发展起来。
没有任务的时候，喝喝酒唱唱曲，这是曲庭轩最喜欢做的事情。
“哎，我这人喜酒，你有什么好酒吗？”曲庭轩喝着烈云烧问道。
“文思泉的昙云酒。”
“这是什么酒，没听过哇……”
“这个酒，我只与朋友共饮。”
曲庭轩一听来劲了:“哪呢？哪呢？”
“当然是在文思泉。”
“嘁，还以为你拿来了要与我共饮呢……”
曲庭轩神情失落，不一会他就想到了什么炸毛了:“你不拿不会是觉得我不是你朋友不够格共饮吧！”
看到洛承渊摇摇头，他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这日文思泉的老板生病了，酒暂停了售卖，等过段时日，我便拿来与你共饮。”
“这才是兄弟。”
“你之前曾说你有病，什么意思？”
曲庭轩没想到他想起这茬子事了:“还是那句话心病啊”
“怎么治？”
“想通了就治好了。”
“你有什么想不通的？”
“很多啊……比如，明天吃包子还是吃面条。”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想不通的样子。”
曲庭轩还点点头。
但是曲庭轩有点担心，他知道洛承渊一直在找伏梓辰的下落，但是……伏梓辰已经和慕离笙死在了女帝的手里，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去杀了她。
他便没告诉洛承渊。
可是从渡世盟回来之后，洛承渊便知道了伏梓辰的事情，他还亲自去了伏梓辰的墓地。
曲庭轩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曲庭轩一直在等洛承渊回来，怕他一时冲动，他甚至在谷外等他:“嘿！干嘛去啊！”
“庭轩，别拦我。”
曲庭轩看着洛承渊认真的神情，也收起了玩笑:“没想到，我治了这么多年的心病，还是没治好啊……”
洛承渊以为是他身体不舒服，皱眉问道:“庭轩，你怎么了？”
“洛承渊，你知道医者最难医心吗？”
“我一辈子救了这么多人，到头来，却没救得了你。”
洛承渊突然愣住了，像是想通了什么。
随即他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
“从始至终，那个有心病的人，一直是我。”
因为伏梓瑜的死，因为沈元夕的遭遇，因为伏梓辰的失踪，更因为如今发生的一切。
看着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的千羽求瑕，洛承渊无数次的在想，伏梓瑜爱的会是这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千羽求瑕吗？可是千羽求瑕也是沈元夕啊，那是他舍命保护的爱人，他理应站在她的身边替伏梓瑜保护她。
两种矛盾的思绪，一直在折磨着洛承渊，所以他根本找不到挥剑的意义。
他的剑，究竟是守护，还是毁灭呢？
他守护了千羽求瑕，却造成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死亡。
可千羽求瑕本身也是受害者。
但矛盾的思绪，在知道伏梓辰死在了千羽求瑕的手里便戛然而止了。
她杀了伏梓瑜的胞弟，只是为了那一本七殇劫的秘籍，因为伏家世代守护七殇劫不为奸人所用。
“最终我还是没治好你的心病。”
曲庭轩闭目惋惜。
“我意已决，不可阻我。”洛承渊态度坚决，“她早已经不是沈元夕了，沈元夕已经和伏梓瑜一起死了。”
“我现在要做的，是为伏梓辰报仇。”
曲庭轩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只觉得一阵眩晕，洛承渊把他打晕了。
他知道，曲庭轩一定会阻止他的。
但是有些事情，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是他此生意志最坚定的一刻。
此刻他的剑，为自己而挥。
但是洛承渊没有想到，曲庭轩会来，更不会想到，他一个毫无内力的人，会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明明，文思泉的昙云酒还没喝。
他看着曲庭轩惯带笑意的脸庞慢慢失去了血色，变得透明而苍白，看着他往日晶莹的眼眸变得黯然失色。
他再一次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人。
第一次，血一般的事实摆在他的眼前，让他不得不接受失去的痛苦。
这一次，眼前更加残酷的无力，又再一次提醒他失去。
他苦苦守护了半生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看着已经发狂的千羽求瑕，他突然有些怅然，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放下曲庭轩的冰凉的身体，洛承渊再握起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杀意，剑意充沛直逼千羽求瑕，她一时疏忽，直直受下洛承渊全力一剑，但也被重伤濒死。
“哈哈哈都去死都去死！”
他听见千羽求瑕疯狂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有些不敢下去见他们。
他似乎一件事情也没为他们做好。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少年时的伏梓瑜牵着还是小孩子的伏梓辰的手，笑着向他打招呼。
他说:“承渊呐，给你看我新练的剑法！”
说着，白衣少年树下舞着剑，春风拂起他的衣摆，翩翩君子，白衣绝世。
他笑着加入他，两个人一起舞剑畅快淋漓。
他说:“以梓瑜这般气质和剑法，必然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争抢着要嫁于你。”
白衣少年面色红晕:“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抱着小小的伏梓辰逗他:“梓辰知不知道你阿兄的心上人啊！”
伏梓辰乖巧的摇了摇头，伏梓瑜赶紧转移了话题:“别说我，你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啊！”
他笑的很轻。
“我守着你们都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就好。”
杏花落满枝头，眼前欢乐的景象瞬间模糊，他想要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抓不住。
猛然回首间，他看见了一个素衣长袍的男子，煮着草药喝着小酒，对他笑了笑。
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一边哼着歌一边摆弄着草药。
他说:“虽然这一天天煮药晒药累的半死不活，但能治病救人真好呐。”
“最近大家都不来我这破药炉了，没人找我玩，只能天天和药炉大眼瞪小眼……”
“大家不来，就证明没病没灾，好事一桩，我可不能不高兴，明明是好事……”
他看着曲庭轩又哭又笑的表情，两滴清泪便从眼里流出。
他想伸手去触碰一下曲庭轩，但那个人影转瞬变消失不见，落在他掌心的，只有昔日的一枚杏花。
他的世界突然一片漆黑。
再也看不见了。
夜姬知道曲庭轩死了的消息，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去了暗盟大殿，她看见千羽求瑕跪坐在地上，脸上身上全是鲜血，手里还拿着一壶烈酒，正往嘴里灌着。
她的腹部被龙吟剑捅穿，却任由它在自己的身体里插着，似乎感觉不到痛苦。
夜姬看着地上倒下的曲庭轩和洛承渊，她太清楚九幽鞭的伤口了，他们全是千羽求瑕杀掉的。
她一手打掉了千羽求瑕手里的酒壶，眼里装满了泪水，她虚弱的身躯剧烈的颤抖着:“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千羽求瑕似乎真的有些喝醉了，并没有发脾气，夜姬看着她这幅样子忍不住将她抱紧怀里，轻声道:“我知道你太痛苦了，我会陪着你，我会陪着你。”
面纱被千羽求瑕扯掉的一瞬间，夜姬的神情有些慌乱，她的动作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千羽求瑕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僵硬，道:“你会背叛着我吗？”
“夜姬永远不会。”
让下人们将千羽求瑕送回卧房并叫去了大夫为她诊治后，夜姬才处理了曲庭轩和洛承渊的尸体。
她的手触碰到曲庭轩冰冷的身体时，她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眼泪砸在他的面上，这些年隐藏的所有情绪全部铺天盖地的袭来。
她知道，这世上最后的温暖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