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未雪疏疏降篱落
司空颜玉漫步在街上,他进入暗盟大殿的时候已不见了千羽求瑕的身影,只看到了戚寒舞已经冰冷的尸体,那是被吸干内力和精气所致的惨象,他将戚寒舞葬在了谢苍白的身边,如果真有魂魄在的话,也许两个人在一起也不会太孤单。
因为练武者的体质和功体都不同,所以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吸收他人功体来增进自身修为的,除非……
除非从一开始,修炼者的功体就和吸收功体的人契合。
司空颜玉加入血暗阁的时间并不短了,他知道千羽求瑕和戚寒舞的一些往事,更明白了戚寒舞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千羽求瑕的一步棋。
而戚寒舞心心念念的恩情,此刻就像是天大的笑话一样。
为了这份可笑的恩情,葬送了谢苍白,也牺牲了自己。
“恩情么……”
司空颜玉缓慢的走在长街上,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一群小孩子在道上跑来跑去,一个稍稍高点的孩子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把这两串都给阿弟,他一定很高兴!”
司空颜玉行走的脚步一顿。
他的眼里似乎看到了一场大雪。
大雪纷纷扬扬,一个比较年长的孩子冒着大雪,拿着自己仅剩的几枚铜板买了两串糖葫芦。
回名剑天下的路雪大的几乎漫过了他的腰,小男孩一路上跌跌倒倒,却将那两串糖葫芦护的完整无缺。
小男孩回到名剑天下,身上沾满了雪,他第一时间跑回到了师弟面前,师弟已经不哭了。
他把两个糖葫芦都给了师弟,又怕师弟不好意思吃,他故意说道:“师兄我回来的路上已经吃完了,这些都是你的。”
师弟其实不爱吃糖葫芦,但是看到男孩沾满风雪的衣裳和已经被冻得通红的手,他觉得,这糖葫芦竟甜蜜无比。
后来,他便也喜欢吃糖葫芦了。
也许这段尘封已久的回忆被埋藏在心里太久,他鬼使神差的买了一串,当拿在手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会买小孩子的东西。
看着手中那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司空颜玉只是轻轻地咬了一口,便将糖葫芦丢在了地上。
怎么这样酸涩。
司空颜玉拂袖离去。
血暗阁大殿内,残余的三门八部都等待着千羽求瑕的下一步指令。
千羽求瑕缓步上前,洛承渊率先感受到了一阵威压,他立刻明白女帝的功体已经达到了难以匹敌的程度。
千羽求瑕神色从容,习惯性的瞥了一眼后前方的位置,那里本该站着一个人:“夜姬呢?”
曲庭轩开口回应:“回大人,今日夜姬大人身体不适,属下已为她开过药了。”
千羽求瑕用极其厌恶的语气道了一句:“废物果真是事多。”
曲庭轩藏在身后的拳头狠狠地攥紧。
千羽求瑕根本不配夜姬为她付出的一切。
夜姬的缺席,似乎并没有给千羽求瑕带来丝毫的影响,她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如今我的功体已全,当今武林无人匹敌,三日后便向中原发动袭击,务必取下名剑天下与渡世盟。”
“司空颜玉与东皇焱,你们负责名剑天下。”
“洛承渊,霁寒宵和夜姬,负责渡世盟。”
千羽求瑕唇角一勾,符光晏和段云锋已死,只剩下宿寒州一个麻烦,而功体已全的自己对付他,千羽求瑕有着相当的胜算。
曲庭轩皱眉,夜姬已经没有任何的内力,如何应战。
瑶星回到云中的时候夜色已晚,她蹑手蹑脚的想要偷偷回到浮云居,但是她太天真了。
温景余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气息。
又被截住了。
温景余搭上她的脉搏时,只感到一股阴阳调和之气在她体内流转,压抑着她身上的蛊毒,似乎更是在心脉周围形成了一层保护罩,不知不觉间保护着她。
温景余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瑶星,她正愣愣的出神,似乎没有察觉到体内微妙的变化。
瑶星察觉到主人今日把脉的时间有些长,她看向他,却撞进了一双墨色的眼眸之中,她没有读懂其中的意思。
“又受伤了。”
带着略微的无奈还有浅浅的责备,但更多的是宠溺。
瑶星嘟了嘟嘴:“那个夜姬不知道怎么回事非要抢,跟她打起来了。”
温景余看向她,目光将要交接的一刹那,瑶星撇开了视线。
温景余知道,她说谎了。
其实瑶星这话半真半假,打起来是真,但不知道夜姬要抢天蘭菊的原因是假。
温景余浅笑,没有戳破她的话:“你的伤需要调养,我会为你开几副药调理。”
瑶星点点头,她相信着温景余。
未雪小筑内,飞雪飘零。
慕梅洇站在白梅树下静静出神。
白梅树上系着红色的丝带,白雪红缎,像是艳丽的红梅。
身后脚步声传来,慕梅洇没有回头,宿离卿与他并肩而立:“还没有问过大师兄为何设这样的结界,让未雪小筑常年飘雪。”
宿离卿知道慕梅洇曾经有一个师弟,他曾经有一个师兄。
慕梅洇轻轻闭上眼睛,宿离卿从那张威严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悲伤:“少时不知离别滋味,以为身处雪中,便能永远留在雪中。”
“我有一个故人,从雪中而来,又从雪中离开。”
慕梅洇就为宿离卿讲起了这位故人。
少时的慕梅洇仰望名剑天下的威名想要来此拜师学艺,他天资聪颖被宿寒州十分看重便被他收为弟子。
而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孩子叫司空颜玉。
颜玉从小流落江湖,看过不少江湖人的打打杀杀,有着一定的剑学基础。
宿寒州看出了这孩子剑路奇特,假以时日必将功成名就,成为剑届人才,他不忍心这样本该有着自己光明未来的孩子走上他不该走的路。
宿寒州苦心孤诣的单独指导他,引导他继续在自己路上行走,而不是和所有人一样走上相同的路。
所以宿寒州不让颜玉修习名剑天下的绝学“凌绝剑法”。
颜玉从小就是一个天才,无论是什么方面都要比常人快一步,而天才的路总是孤独的,宗内不少人将颜玉和自己的徒弟比较,渐渐的,宗内的同龄人都不喜欢这个天才。
只有慕梅洇,在他被同龄的孩子欺负了之后给他冒着大雪去买糖葫芦,会拉着他的手一起修炼,会和他一起在草地上打滚聊天,会和他一起吃饭总把肉夹给师弟。
与慕梅洇待在一起的时候,是颜玉最快乐的时光。
他想,只要有师尊和师兄,没有朋友又能如何呢?
可是他过得越开心就有人不希望他开心。
那些孩子在师兄不在的时候在他耳边说:“真是只可怜虫,掌门宗主把凌绝剑法教给他师兄都不教给他,他还把自己的师尊和师兄当成亲人呢!”
“人家不要他都看不出来!”
“一看掌门宗主就是想让慕师兄做他的接班人,他真可怜!”
这些话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颜玉找上了宿寒州,问道:“师尊,你是不是教了师兄凌绝剑法?”
宿寒州不可置否的点点头。
颜玉眼里的希望瞬间破碎,他微红着眼问道:“那师尊为什么不教我?”
宿寒州叹了口气,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颜玉,你与梅洇都是剑道上的天才,只不过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剑路特点,如果再学凌绝剑法,一定会误了你的前程。”
年少的颜玉并不知道自己的天分,以为这只是师尊安慰和辩解的话语,此后渐渐疏远了他们。
看着越来越孤僻,不再与慕梅洇亲近的颜玉,那群人更加张狂,都希望颜玉能掉进那个深渊,永远也出不来,狠狠的将他踩在脚下,这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拿这个天才与自己比较,似乎自己就不再一无是处了。
慕梅洇想方设法让颜玉远离那些声音,可是颜玉的疏离就像是拳打在棉花上无从借力。
慕梅洇第一次慌了神。
那是慕梅洇第一次打架,众人眼里威严公正的大师兄,众人最崇拜的大师兄那天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名剑天下里一个人对着几十个孩子。
他被打的鼻青脸肿,却依然不肯放弃。
他要这些人给颜玉一个道歉。
那天,血浸满了他的衣裳,落在雪地里如同红梅绽放。
他的血,点缀了满世界的白。
雪花飘落在他的脸上,微凉。
他躺在雪地里,再也站不起来,而那些孩子也都一瘸一拐的离开了,只剩他一个人,他想起来告诉颜玉,不要在意那些人的话,我已经帮你教训他们了。
但是他没有力气了。
后来因为打架一事造成的后果极其恶劣,慕梅洇被罚关禁闭七天。
也是因为这样,司空颜玉离开的时候他没有赶上。
有些话也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慕梅洇记得那天下着他见过最大的雪。
再一次听到司空颜玉的名字,已经是很多年后了,他加入了血暗阁。
而慕梅洇也有了自己的责任,那些误会和遗憾,在战乱之中,在无数尸横遍野中,已再无解释的必要。
只是那个在雪中离开的少年,其实从来没有走出过那片大雪。
他永远困在了那个六岁的大雪中。
困在了那些声音下。
用尽一切,抛弃一切证明自己,是我不容你们。
“而那个叫慕梅洇的少年,也从未走出过那片雪。”
慕梅洇看着满目落雪苍茫飞扬,将他的世界全部盖住。
这便是未雪小筑的由来。
慕梅洇的声音低沉,似乎仍然沉浸在那片大雪中:“续尘,不必坚持自己不适合的路,不是因为生在名剑天下就一定要学凌绝剑法,你要做的,是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宿离卿身躯一震,他有些微楞缓缓才看向慕梅洇:“大师兄……原来你都知道……”
宿离卿的眼眶有些微红,慕梅洇低声笑了一下,那是宿离卿为数不多见到他笑。
“续尘,我与师尊一直都知道。”
宿离卿感到未雪小筑寒风也不似往日那般冰冷,他甚至觉得有些微热,原来有人知道他隐藏的秘密。
“不必活成任何人的模样,也不必成为任何人想让你成为的模样。”
慕梅洇知道在宿离卿乐观幽默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破碎的真心。
他并不适合修习凌绝剑法,却因为自己是名剑天下的少主,不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而夜夜苦练。
平日里要装作一副什么都不在乎,整天游手好闲的样子,背后却要付出千百倍努力的练习才能追上师兄师姐甚至是阿叹的脚步。
他瞒过了所有人。
所有人都知道名剑天下的少主虽然无所事事,但是却是个天才。
他甚至瞒过了自己。
所以他总是将天才剑者挂在嘴边。
慕梅洇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微微颤抖的肩膀像是突然有了力量:“我们一直都相信天才剑者宿离卿的。”
“相信他总有一日会成为名震江湖的第一大侠,会消除世间所有的苦难和战争,让所有人都活在阳光之下。”
宿离卿道:“万死不辞。”
宿离卿没看见慕梅洇微动的眼神里看着他的时候藏着的悲伤和心疼。
因为这个成为大侠的愿望,也不是他原本的愿望。
慕梅洇收起了那些情绪,声音一如往常的庄重,似乎又便回了那个“木头师兄”:“那在此之前,要继续抄写剑谱,练剑四个时辰。”
“啊!?”
这突如其来的作业,让宿离卿发出强烈的悲鸣。
“我要抗议!”
“抗议无效。”
“我要抗议!”
“作业加倍。”
“我错了我错了,哎!木头师兄你等等,我真的错了,我不抗议了,我收回我的抗议!木头师兄英明神武,我最喜欢木头师兄了!”
两个人的声音渐远……
血暗阁内一抹浓厚的血腥味散漫在空气中,夜姬此刻面色全无,嘴唇干裂,而曲庭轩正拿着匕首轻轻地在她手腕处划了一条伤口,拿着一个小瓶装着她的血。
夜姬有些头晕眼花,沙哑的问道:“这些血,能做多少药?”
曲庭轩皱眉,面色非常不悦,似乎不愿回答她的问题。
夜姬看着他有些生气的表情,微微勾起了唇角,只是黑纱掩盖了她的笑意:“生气了?”
“你还知道。”
曲庭轩迅速地盖上瓶身,又麻利的给她包扎上伤口。
“拜托你了,不过够的话再来找我取。”
曲庭轩怒上眉梢,对她这种自残救人的行为非常不满:“你们一家都是疯子!”
也许是刚取了血精神有些不足,她愣了愣才缓缓开口:“所以才是一家人嘛……”
她突然想到了那日瑶星在地上写的“痴迷”两字,精通音律者最查人心。
不知道她会不会理解自己。
可是她的心境,居然是一片空白。
没有一丝弱点。
若不是心思单纯的没有执念,便是活的太过透彻。
夜姬想了想觉得她应该是前者吧,不然怎么会下意识的拉住自己。
她的余光看见了那把琵琶,琵琶完好无损的立在角落里,纵使她已经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那把陪她从小长到大的琵琶却如崭新一般。
她有些欣慰。
“曲庭轩,能帮我把那把琵琶拿过来吗?”
曲庭轩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了角落里的琵琶,是她的那把太古遗音。
他把琵琶递给她,夜姬想要起身,曲庭轩扶着她起来,夜姬轻柔的摸着琵琶的弦,目光柔和又眷恋。
屋里传来了琵琶声,哀怨又凄迷。
曲庭轩就这样看着夜姬静静地弹奏着琵琶,此刻面色苍白的她弹起琵琶来,却好像带着光芒。
凄清悲凉,哀伤幽怨,却又带着一丝释然。
冷香萦遍暗阁梦,梦觉琵琶,月下桃花,雨歇春寒不为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没碧纱。
“你愿意听这把琵琶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