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缘来缘去缘如水
雨后烟景绿,晴天散馀霞。
瑶星坐在连廊的亭子中,看着正在院内下棋的温景余。
他神态自然,全神贯注,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与棋盘,突然她看到他的嘴角上扬,她知道,这盘棋又有棋子入局了。
但她这一次,猜的却是错的。
温景余的笑意更深,瑶星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愉悦,这种心情完全不同于往日,甚至是有些兴奋。
瑶星知道这次的对手,不会是一般人。
风铃摇曳,带起一阵清脆的声响,随即一道素衣身影便来到了云中,那人步伐缓慢,来者从容,面容和善,但瑶星隐约发现了他身上压抑不住的剑气!
充沛的剑气铺面而来,形成强大的威压,却没有紧紧相逼之感,反而是一种温暖的感觉。
那是修剑之人达到一定境界之后会产生的——剑境。
能修炼成剑境的人,已经达到人剑合一,无剑无我之能。
怕是整个江湖,都找不到四个能开启剑境之人。
瑶星知道,这次来的一定是大人物!
未等她猜测此人是谁,便见温景余起身行礼,微笑道:“宿前辈,久仰。”
宿前辈!宿寒州!
瑶星从来没想过宿寒州会来云中,她又想起宿离卿。
不知道他在哪里,有没有危险,有没有饿死,不知道他恢没恢复,她迫切的想知道他的情况,但她无能为力。
温景余看向瑶星,示意她过来,瑶星便走过去为宿寒州倒了茶水。
宿寒州注意到瑶星倒茶水的时候,温景余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但是这样的眼神是观察,甚至是衡量与审视,但他的眼神又太过专注,让人难以分辨。
瑶星添过茶水后,便不动声色的退到了温景余身后,温景余从不避讳她听到任何人与自己的交谈。
这场对话,一直持续到夜幕星河降临,除了瑶星,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宿寒州离开的时候,目光在她的身上短暂停顿一下,瑶星没怎么琢磨出这一眼的意味。
瑶星看见了温景余嘴角的笑意,就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温景余瞥见瑶星眼神似有落寞:“好久未听过蝶儿的琴声了,不如今日弹一曲……”
被她果断打断:“不想。”
温景余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感到失望,反而更加起了兴致,挑起眉角:“不想弹,还是不敢?怕手中曲泄露了心中意?”
瑶星身体一僵,压了压心中的异样,如平日一般回道:“没有。”
迎上温景余投来的目光,双目相汇,像是暗中较劲一样,谁也不肯低头。
终是瑶星率先移开了目光,她想要逃离。
却在温景余开口的瞬间,停住了脚步,她听见他问:“你不想知道宿离卿的下落吗?”
瑶星背对着他,默默地攥紧了衣袖里的拳头,道:“会有别人找到他的。”
自那日她将消息告诉符昭序,发生了那件事情后,瑶星就再也没提过宿离卿的一切。
温景余露出一丝难以解读的微笑,他像是一个猎人在等待猎物出错的时机,他是这场游戏的主导者。
他想起那日从竹林回来时带了剑气,瑶星心思敏锐的察觉到了,为了拖住他,竟然引动伤势。
越来越有意思了。
慕离笙从血暗阁回到正气谷,伏梓辰似乎闻到了慕离笙身上浅浅的血腥味,关切的问候:“离笙,你受伤了?”
慕离笙否认:“没有,这是别人的血。”
是那日,他变成宿离卿的身形,染的符光宴的血。
“你杀人了?”伏梓辰问道。
“只是血暗阁那群人。”
这次,是慕离笙没有听到伏梓辰的回应。
慕离笙有些疑惑向他看去,但伏梓辰似乎有些悲伤:“怎么了?”
“离笙,以后别再杀人了。”
慕离笙眉头一皱,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说:“我在江湖里,我不杀别人,别人就会来杀我的。”
伏梓辰沉默良久道:“回到正气谷吧。”
慕离笙看着伏梓辰,想起在暗盟大殿女帝的话。
若是半月之内,拿不到七殇劫的最后一卷,他便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慕离笙坐在了伏梓辰的身边:“回不来了。”
“在我心里,慕离笙永远都是慕离笙。”
彼时的慕离笙,并没有发现这是伏梓辰的挽留。
伏梓辰的双目虽被白绫遮盖,但是也掩盖不了他清秀的样貌。
他微微一笑,像是春天温柔的草长莺飞。
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慕离笙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要一直留在正气谷。
“因为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朋友。”
朋友。
慕离笙想起遇见伏梓辰的时候,无论他变化成什么样子,伏梓辰总能认出自己。
影族一生,无形无相,没有自己的样貌,只有依靠别人的皮囊而活。
但是伏梓辰却是唯一一个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认出自己的人。
他问过伏梓辰,那时他只是笑笑道:“因为你永远都是你啊……”
慕离笙也越来越期待想要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皮囊,想要成为慕离笙,真真正正的活一次。
像伏梓辰说的那样,我永远只是我。
所以,只要完成任务,他就可以真正的拥有自我了!
而现在,也只差一点点。
他不可能回头。
春分过后,新叶长枝丫,初花开满旁。
段云锋远远的就看见符昭序负手立于亭中,他突然感觉彦卿的身影更加单薄了。
春景融融,但他的背影竟这般孤寂。
原本想要脱口的话,在这一刻却再难说出一字,段云锋顿住了脚步,不想再上前一步。
但符昭序就像是能够感受到一样,他转身看见段云锋犹豫的神情,开口问道:“段叔,找彦卿何事?”
段云锋听的仔细,符昭序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无声哀恸的悲鸣,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悲伤。
千言万语,在看见他身影的时候,都化作了一句,
这春光,真好啊……
符昭序回头望了一眼这暖暖春日,低声道:“是啊……真好啊……”
想起那年父亲总会在这样的春日中练刀练武,而今旧景仍在,却满目萧索。
符昭序默默地攥紧了袖口里的拳头,似乎要把情感都宣泄出来,但心中却一直有一个声音阻止他。
不能乱。
段云锋此刻亦是百感交集,最后像做了一个什么重大决定一样,用着从来没有过的沉重语气道:“彦卿,今晚陪我饮酒。”
“好。”
月上柳梢头,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终于收尽。
段云锋喝酒的时候永远最准时,两个人挑了一处高台,符昭序拎了几坛酒过来。
“今日不喝你的,喝我珍藏的酒!这酒我可留了很多年了,都没打算喝,想着到时候陪我入土呢!”段云锋说着便打开了一坛酒。
香醇的酒味扑面而来,符昭序不爱酒但也能品酒,知道这一定是绝品好酒。
符昭序觉得今日的段云锋很不一样,他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只能试探的叫一声:“段叔……”
“想起嫂子生你的那天,给我和大哥紧张坏了,一转眼都这么大了,我都这么老了……”段云锋猛喝一口酒,回忆道。
“说来也巧,嫂子临生产的时候正赶上岐都五天的暴雨,我和大哥都担心找不到产婆,偏偏你出生的那天,乌云消散,天光大亮,于是便为你取名昭序。”
段云锋并没意识到,回忆当年,恍然已过了二十个春秋,他也从鲜衣怒马少年时变成了人老珠黄的中年人。
段云锋边说边饮:“我还没觉得自己老了呢,但是你们都已经这么大了……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说起来,宿家那小子总是说我老,我……”
似乎提到了什么,段云锋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他身形一顿。
符昭序眸中暗淡,低声问道:“段叔,你相信是他吗?”
段云锋知道宿离卿的本性,但是……
“我是相信宿小子不能做这件事,但是他中了咒术,这……”
符昭序第一次打断了段云锋的话,他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在真相没有确定之前,我选择相信他。”
段云锋看着符昭序坚定的眼神,眸中闪过笑意,他们真的太像当年的他们……
段云锋拍拍符昭序的肩头:“那就坚定你的选择吧……”
“从前还怕你太小,身上的担子太重,现在看来嘛,我们的彦卿已经真的长大了。”
“有时候长大并不是因为你办事更加稳重,思虑更加周全,有时候长大,是学会信任,学会包容,学会等待,是不再只用眼睛看世界……”
段云锋望着天边升起的弯月,浅叹一声:“彦卿,如果我有一天不再这个江湖了……你也要好好地走下去。”
说罢,他转头看向符昭序。
他的身形比起自己还差这么多,他的脸上还是不经风霜的意气,他的眼神还是这般的清澈明亮,即使他早被磨去了大多数少年该有的天真烂漫。
但他,仍然只是少年。
符昭序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眼角已经泛红,他稳住自己的声线:“段叔,你要做什么?”
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最亲近的段云锋了。
段云锋一挥手,示意他别紧张,开玩笑的语气道:“你别紧张啊,我可不会做什么傻事,我只是在想,我老了做不了什么事情了,你也长大了,或许渡世盟可以正式的交给你了,我嘛,在这江湖上浮沉一生了,或许该隐于江湖了……”
符昭序的不安仍然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得到减轻。
“哎呀,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让我在这里到死吧,人都可以退休,我就不行哇!再说,本来我与大哥打算的就是,想要退隐江湖,虽然如今只剩我一人,但是约定嘛,总要有一个人兑现的呀!”段云锋看着皎洁的弯月,神色轻松的道。
见符昭序仍然没有放松戒心,他继续道:“退隐是既定的事实,不是今日,不是明日,也是未来的某一日,我们终究是老了,属于我们的江湖也落幕了,现在是你们的江湖,我们自然要给你们后辈留空间啦!”
“而且,我就在岐都,如果想我了可以随时找我啊!虽然可能那时候你段叔我啊,不一定在哪个摊子卖狗肉,或者是做了当铺的老板,毕竟我年轻的梦想就是腰缠万贯,然后妻妾成群呢!”
段云锋的眼神似乎真的对这些充满向往,符昭序从他的神情中读到了期待,那是他从未在段云锋的脸上读到的表情。
段云锋本就是山间自由豪放的风,或许这江湖真的困了他许久吧,而今这阵风想要离开江湖,自己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符昭序还是不放心:“那找到了适合退隐居住的地方一定要告诉彦卿。”
“放心啦,你段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段云锋伸手摸了摸符昭序的头,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段云锋突然就红了眼眶。
然后他就转移了话题:“彦卿,什么时候能娶个妻回来啊?”
“段叔,我不想我的妻子与我的母亲同样。”
段云锋听出了符昭序语气中的悲伤。
“这条路,注定孤独。”
段云锋叹道:“大哥一生最大的错,便是娶了你娘亲,又辜负了她。”
符昭序想起小时候对母亲仅有的记忆。
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建立了渡世盟,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大家都说自己的性格随了母亲。
母亲很温柔,总是会哄着他睡觉,给他讲好多好多的睡前故事,那些故事有的是神话有的是历史,也有的是母亲编出来的小童话。
符昭序从小就是背负着很多人的期待长大,他们相信符光晏的儿子一定也能做到他父亲这样的成就,为江湖撑起一片天。
而母亲会让符昭序将这些声音暂时的忘记,她会安慰她的孩子说,可以不用这么疲惫,可以像每一个平凡的小孩子一样犯错,淘气,打闹,有小脾气。
符昭序过得很快乐,因为他知道他的背后总有母亲给他另一种选择的勇气。
有一天,他跑到母亲的面前说,他长大以后要去种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看着花花草草,鱼虫鸟兽,做最快乐的小精灵!
母亲就温柔的伸出手摸着他的头,笑着对他说:好呀,那我可不可以尝一尝小精灵种的菜呢?
他很高兴的点头:当然好啊!种出来的都给娘亲吃!
那是他不敢在父亲和任何人面前说的愿望。
他怕看到别人失望的眼神。
于是,这样的愿望就成了他与母亲共同守护的秘密。
可是他这样的人,注定是不会平静的。
恶徒找上父亲的时候,母亲把他紧紧护在身后,但是那群恶徒人太多了,轻而易举就挟持了他与母亲,威胁着父亲投降杀死渡世盟的众人。
可是父亲从来是坚定的。
当恶徒说只能活一个的时候,父亲甚至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他。
选择了渡世盟的未来。
所以符昭序亲眼看到母亲惨死于恶徒刀下,但是他没看到母亲对父亲那个视死如归的眼神,也没看到父亲每天都在思念着母亲,偷偷的流泪。
从那以后,符昭序便离开了渡世盟,随着那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刀而修行。
段云锋看着符昭序眼角红彤彤一片:“会恨大哥吗?”
“为什么要恨呢?他明明比我更悲伤。”符昭序终是没忍住泪水,冰凉的泪流过因为饮酒而滚烫的面颊,“他牺牲了太多了,但是总要有人牺牲。”
“我只是恨,牺牲的不是我自己。”
段云锋想去拍一拍他的背,但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段叔,我这样的人注定要孤独一生的。因为我不能有任何的软肋和破绽。否则他们都会因我而亡的。”
段云锋很想把符昭序一把抱住,他才二十岁,就已经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危险和命运。
“孩子,如果真的有一天不想走了,便不走了吧……”
符昭序露出了一个让段云锋能感到安心的笑容:“我会的。”
“段叔,都交给我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一切责任和痛苦,皆由我一个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