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雨落声尽百事非(番外二)
我叫季雨声。
阿娘说,落雨声的声音很好听,就像碎玉投珠,一滴一滴落下,好像能冲散所有的不开心和一切苦难。
阿娘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总是在每一个下雨天轻轻的拍着我,哄我入睡。
而阿爹是个很敦厚的人,他总是在为这个家忙前忙后,我想如果能长大一点,我就可以帮阿爹忙,阿爹就不会这么累了。
所以我经常在门前的那棵高高的柳树下许愿,希望我快快长大,这样阿爹的肩膀就不会一直是塌塌的了。
我喜欢在柳树下听春风拂过的声音,也喜欢听雨声滴碎叶声,我觉得那是最幸福的时刻了。
而且这里可以看到其他和我一样的小朋友们玩耍,他们的笑声好开心,我听着便也觉得高兴。
但是他们好像不喜欢我,更准确的来说,是不喜欢我们一家人。
阿娘和阿爹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没有人喜欢他们呢?我可是超级超级超级喜欢阿爹和阿娘的!
但是每次问阿娘这个问题,阿娘眼里就不似平时那般温柔,而是带了一丝悲伤,我看不懂阿娘的眼神,只能轻轻的为她擦去眼泪。
后来我长高了一点,那群小朋友也和我一样高了,我只能远远的看着他们笑的很开心,但是他们每次看见我的时候,眼睛里都带着鄙视和敌意,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躲在柳树的后面看他们玩耍,有个人似乎发现了我的目光,然后他们一群人就向我走过来。
我很怕,我想跑。
但是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哥哥抓住了我的衣领,我力气没有他大,只能任由着他拎起我的前襟。
我认识他,隔壁姨姨家的哥哥。
我刚想开口解释些什么,就觉得脸上有一个很凉很黏的东西,我看到一个小朋友往我脸上吐了口唾沫。
他们说:“哟,村里的贱奴也配看我们玩了?”
他们说:“太子长琴的走狗,不配待在我们村!”
“这一家人就该死!留着只是祸害!”
“太子长琴的信奉者与他一样,就是灾星!”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说的“太子长琴”是谁,只记得那一天我被他们打的头破血流,具体如何我也不记得了,只是知道每一次谈起那天,阿娘都会抱着我痛哭。
轻声安慰我说:“雨声,这并不是我们的错。”
后来阿爹知道了这件事后,往日一向待人有礼的他带着我挨家挨户的去让他们和我道歉。
但是没有一个人对我说,抱歉。
走完所有人家,已经下了雨,阿爹宽厚的臂膀挡住了我头上凉丝丝的雨,好像他随时都可以为我冲锋陷阵。
我听见阿爹低沉着声音说:“雨声,我们没有错。”
我拉住阿爹的衣角,不解的问他:“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欺负我们,他们都不愿意和我们玩。”
雨落在了阿爹的脸上,他的眼眶有些微红,我判断不出那雨里是否有阿爹的一滴泪。
肯定不会是的。
阿爹那么坚强,怎么可能会流泪呢?
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家生活的更加艰难,村里的鸡鸭不见了,他们不由分说的就来我们家里闹事。村里的白菜被野猪拱了,就有人来殴打我的父亲,每每我气愤不过时,阿爹都会拉住我的小手,对我道:“这些都不是我们的错,如果我们也选择报复,那才是真的错了。”
我不懂。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没错,却要忍受这么多的伤害。
有一天,我问阿娘:“为什么不搬走,去别的地方?”
阿娘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雨声,去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阿娘为我讲起了太子长琴的故事。
槐江与魔狱接壤,槐江子民一直都在背负着对抗魔狱的使命。而太子长琴是远古时的神明,以两魂之力封印魔狱,而其中一个魂魄则世代传承,这些得到传承的人呢,就要背负起更大的责任,带领槐江人民守护自己的家园。
但是远古的记忆太久远了,人们渐渐发现每一任太子长琴魂魄继承者都不得善终,而随着他们的出现,槐江也一直动荡不安。
人们对上古传下来的记忆早就有了误解,就把灾难与太子长琴联系在了一起,而供奉新的神明,把太子长琴视为“灾神”。
有些烙印一旦打下,便是难以撼动之重。
此后,信奉太子长琴的人都被视为“灾星”。
他们受尽欺凌与苦难,但他们永远不会动摇信仰。
“阿娘,季雨声一定会相信我们的神明的!无论如何都会继续相信他!”
阿娘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满眼热泪灼伤了我的手和心,我如往常一样躺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我并不知道那双温柔的眼神里暗藏着的离别和痛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站在了我们家的门口,多到柳树下也站满了人,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却看到被绑在木架上的阿爹和阿娘。
我睁大了眼睛想要努力的看清他们,这一定是梦吧……
这一定是梦。
我不顾一切的冲向阿爹和阿娘,火光却阻止了我的脚步,灼烧的温度让我感觉皮肤剧痛无比,我奔向火海。
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有人拉住了我,不管我如何奋力的挣扎还是无法挣脱。
“快来几个人,我压不住这个崽子了!”
随即一群人蜂拥而至将我的头踩在脚下,我的眼泪只能无声的落在泥土里,甚至激不出一点水花。
我看向阿爹阿娘,阿娘温柔的眼里早被泪水模糊。
阿爹则是笑了起来,我看到阿爹嘴张张合合,对我说了几个字。
“好好活下去。”
后来的我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件事情发生。
村里有人因为土地问题而大吵一架,当天那个人就死在家中,另一个人因为做了神无法饶恕之事,害怕的竟在家中自杀。
第二天村里的人就找上了我们,认定是阿爹做的事情,就只是因为那两个人吵架的时候,阿爹正好路过,他们认为是阿爹听见了两个人吵架内容,想要杀掉两个人,去抢他们的土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而我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我那时只有五岁,孩子是不能够惩罚的,否则神灵会降罪。
我的阿爹阿娘就这样被全村的人活活烧死。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熊熊烈火下,村民们刺耳的声音——
烧死他们!快烧死他们
太子长琴的走狗!
果然是贱奴!
烧得干干净净的,才好洗清他们身上的罪业!下辈子神灵才会为他们转生个好命!
我时常会恨,为什么我没死在那场火里。
如果死了,也许就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
离开槐江之后,我进入了中原,一路乞讨为生,哪里有饭我就要和他们抢,即使被揍得半死也要活着。
在中原边境处,我发现了一座小庙,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终究是能遮风挡雨。
每次我躺在那里,我总是一遍又一遍的想,我的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呢?
只有逼着自己期待,才能让我活下去。
直到那一天,我很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雨天。
我喜欢雨天。
因为那是阿娘最喜欢的天气。
阿娘说,落雨声的声音很好听,就像碎玉投珠,一滴一滴落下,好像能冲散所有的不开心和一切苦难。
我想着想着就流泪了:“阿娘,为什么这雨冲不散这些苦难?”
明天雨停了,就会有彩虹出现。明天的我还活着,那我的晴天在哪里呢?
我知道,我应该是要死了,我的双手双脚再也没有一点力气去支撑我走向明天。
无论明天是雨天还是晴天,我都看不见了。
一双靴子停在了我的面前,我看到那人腰间如明月一般的玉佩,闪闪发亮刺伤了我的眼睛。
是幻觉吧……
“哦?患有眠心症的孩子?带走。”
我听不清那人的话了。
再次醒来时,我在一处黑暗又潮湿的地方,也许没有什么可以再让我失去的了。
所以我一点也不怕。
这里要比破庙温暖很多。
我看到有很多孩子和我一样被带到了这里,有比我高的,也有比我小的,我还没看完周围的环境,突然有一个人打开屋子的门,扫视了一圈。
所有的孩子似乎都恐惧的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我不太懂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我一个人站在角落里。
那人扫视了几圈之后,将视线落在了我的身上:“呦?有个胆子大的?就你了。”
看到我被人带走,周围的孩子们才放松下来,我看到了他们在笑。
又是一个黑房子。
我的手脚被冰冷的锁链铐住,无法动弹,随即我看到有好多人站在我的眼前,他们手中拿着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好疼!
冰凉的液体被推入我的血液之中,带起似乎要撕裂我的疼痛,胸腔的剧痛似乎要燃烧我整个身体。
“看不出来,这小子挺能忍,不如就把他作为一号吧。”
我听见旁边冰凉的声音飘忽不定。
不知痛了多久,似乎像三天那样漫长,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原来的房子里。
周围的小孩见我醒过来都立刻躲得远远的,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只是每天都重复着这样的疼痛。
我看着那群与我年龄相像的孩子们,他们也这样被对待吗?那他们,也会痛吧。
我被带走的时间是最长的,似乎他们有了什么新的东西就先在我的身上尝试。
我经历了无数次的刀划过我的胸口的疼痛,我知道他们割开了我的胸前,去看那里面静静跳动的心脏。
每一次醒来我都会发现胸口多了一道疤痕,直到现在胸前已经没有一块的好皮肤了。
疼,很疼。
我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但是阿爹让我好好活下去。
我一定要活下去。
每次意识散去,不听我的控制时,我都在心里这么想。
在这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地方,我待了五年。
当年很多和我一起的孩子们已经死了一大片,只剩下了十几个。但是他们总会抓来新的孩子。
我对色彩,味道和疼痛的感觉一天天的变得陌生。
在这五年中,我失去了一切感觉。
痛觉,色觉,味觉,嗅觉……
我再也感受不到了痛了。
也许是个好事吧。
同样的,我感觉到我的心也变得越来越冷,似乎没有了跳动的感觉。
他们说,我会失去情感。
这是实验的后遗症。
我是失败品。
失败品就会被抛弃,被杀掉,但是我要活着。
阿爹让我好好活着。
所以我要活下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但是阿爹让我好好的活着。
我就要活着。
我逃离了那个地方。
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是杀手,觉得我很适合做杀手。
因为没有感觉。
我在那里学了六年。
我十六岁了。
第一个任务,是一个屠村的任务。
不鸣村。
不鸣村有个小姑娘叫严秋,她生的不好看,胖胖的脸上还有很多的小雀斑,出生的时候父母看她是个女孩,觉得是个赔钱货,便将她丢掉了,她是靠着村长接济才活下来的,但自从村长去世,她便成了孤儿。
季雨声刚来这个村子时,严秋正在被人欺负,一群小孩子往她身上扔石子,骂她丑八怪。
没人看得起一个孤儿。
严秋却对这些丝毫不在意,她因为身体胖胖,力气很大,一手抓住一个小朋友,对着他们大喊:“你们以后谁再欺负我,我这个丑八怪就嫁给谁!”
那群小朋友立刻吓得回家找妈妈。
严秋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咯咯的笑了一下,像是最悦耳的铃声。
她因为捉弄了小朋友们而心情不错,回头就看见一个瘦削又诡异的少年站在她背后。
“你是从哪里来的哇!”严秋看他像是外村的,问道。
季雨声没有回她。
严秋也不气馁,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傍晚了,各家各户都已经升起了炊烟,弥漫了饭香味……
“看你不像是本村人,应该没吃饭吧,走,去我家!”严秋拉着他的手就向她家走去。
少年反应过来时,严秋已经拉着他走了好远,季雨声看见严秋住的地方极其简陋,只有一些破布堪堪遮住风雨,什么吃的都没有,就剩下一个被破衣服包住的已经干巴巴的馒头。
严秋看着那块硬硬的馒头,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笑了笑:“不好意思,就剩这点馒头了,你先吃。”
严秋把馒头塞进了季雨声的手里。
“反正我这体型,一顿不吃也没事的!”
似乎是怕季雨声害羞不好意思,她开了个玩笑。
季雨声没来由的想起他的过去:“他们那么欺负你,为什么不欺负回去?”
“你别看他们那样,其实没什么坏心思的。”
“对哦,你叫什么名字啊!”严秋问道。
“季雨声。”
“那我叫你阿声吧。”
“我叫季雨声。”
“阿声。”
“嗯。”
得到季雨声的默认,严秋的心情非常不错,唱着小曲……
可严秋唯独没有问过季雨声来这的原因。
严秋从不怕陌生人,因为她没有美丽的外表,也没有多多的钱财,她什么都没有,自然不怕失去。
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性命,可她的命又不值钱,谁会取她的性命呢?
那日,严秋醒来的时候,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她跑出去,所见的是一片火光,熊熊的烈火燃烧了整个村落。
没有人去喊救命,没有人去救火,安静的就像这个村子里没有人一样。
严秋诧异着,震惊着。
她看见一个少年自火光中拖着长剑缓缓而来。
她焦急的跑过去,想问问季雨声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在看清他脸的那一刻僵住了。
季雨声的剑还流着未干的血,一滴一滴刻入土地,他的脸还有血迹,眼神恐怖的就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死神。
严秋小声试探的问:“阿声?”
想要确定这个人是不是那个她认识的阿声。
季雨声没动,也没回应。
他看见严秋的眼里有着希望,一种迫切的希望,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希望这一切不是他所为,希望他的解释,希望他只是那个她所认识的阿声。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如同冰寒积雪:“我要取不鸣村所有人的命。”
他看见严秋眼里的希望渐渐的破灭,慢慢的从失望到绝望。
他不知怎么的心头一痛。
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十一年没有过了。
“为什么要这样?”
徒增杀戮。
耳边是漫天火光燃烧的声音,是房屋倒塌的声音,但他依然将她微弱细小的声音听了进去。
“如果我能早些遇见你,说不准我会思考杀戮的意义。”
火光冲天,淹没了最后一丝生机。
“你叫什么名字啊!”
“季雨声。”
“那我叫你阿声吧。”
“我叫季雨声。”
“阿声。”
“嗯。”
后来那时教他武功的人也被江湖恩怨缠身,死在了这因果报应之中,他又是流落一人。
直到被血暗阁前任的首领发现,才将他带回血暗阁,成为了他手下最无情最锋利也是最好利用的杀人机器。
季雨声为他杀了很多人。
也被人追杀过无数次。
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甚至没有任何感觉,因为没有痛觉,所以他在战场上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表现力,他才一直活到了现在。
他没有感情,无论是在哪里,在从小生活的地方也好,在被实验的地方也好,还是在血暗阁也好,所有人也不会为他投入感情。
他只是一个工具。
但他不在意,他一直像一只孤独的野兽暗自舔舐伤口。
不,他本就孤独。
直到血暗阁来了一位医术高明的药师,大家都在夸他的医术高超,妙手回春,而且性格很好,每一个都很喜欢他。
他并没有在意。
抓捕符光晏的那一战,他受了前所未有的伤,虽然感受不到疼痛,但他还是感觉到了自己要死了。
濒临死亡的感觉,他很熟悉。
但是他没死,他被曲庭轩救了。
曲庭轩笑呵呵的说:“醒了?吃药?”
“我不需要。”
曲庭轩不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直接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拍拍手道:“搞定,在这个药炉,我就是老大。”
身体依旧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有一股暖流包裹住了每一寸地方。
他很喜欢这种温暖。
季雨声在所有人中受伤的次数和严重程度是最高的,因为没有感觉,他不懂什么时候撤退,什么时候身体负荷,唯有敌人倒下,才是他衡量的标准。
渐渐地,他来药炉的日子便多了起来。
曲庭轩发现季雨声没有色觉和味觉的时候,是在他有一次吃错药的时候。
桌上的蓝色药丸是止血化瘀的,而绿色的则是有毒的,是曲庭轩炼制出来实验的毒药。
曲庭轩以为他早已知道他次次都吃的是什么药,怎知他居然全部吃下去了。
“我靠!你怎么给绿色的吃下去了!快吐出来!”
季雨声有些木讷:“绿色?”
曲庭轩看着季雨声失色的瞳孔,突然明白了什么。
从那之后,其实曲庭轩一直在寻找可以恢复他感觉的药物,但是他一直都没找到。
而东皇焱也是因为季雨声分不清颜色和味觉,所以才能轻易的将曲庭轩的药物置换。
而季雨声,从来不会怀疑曲庭轩。
季雨声死后,这个名字便在血暗阁消失的彻彻底底。
血暗阁,从来不需要失败者。
没人记得,也不会有人再提起。
那天,曲庭轩择了一块山清水秀的地方,坐在石头上拿着匕首,一笔一划地认真刻着木牌。
“吾友,季雨声之墓。”
他刻完墓碑,抬手拂去了木牌上的木屑,轻轻地吹了吹,将木牌擦的一尘不染,道:“我特意找了块漂亮点的地方,想来……”
曲庭轩突然停顿下来,笑着摇摇头:“本来想说你会喜欢,但是后来才发现你似乎,没什么喜欢的。”
曲庭轩将木牌放在一处平地上,他没找到季雨声的尸首,没有办法为他入葬。
曲庭轩望着那块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木牌,静静地出神。
他拿出那日季雨声扔给他的铜板,在手心里轻轻的握着。
他在墓前站了许久,直到有雨点落在头上,他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落雨声的声音很好听,就像碎玉投珠,一滴一滴落下,好像能冲散所有的不开心和一切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