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童年
付姨急忙看了一眼那边的人群,那些人还在闲聊,她伸手把老爷子手里的东西还用脏兮兮手绢盖上,压低声音说:
“老爷子,这东西不但不能换,你老可揣好了,别让人看见。”
“孙子病了,想吃块蛋糕。我这些钱够不够?”
老爷子伸开手,掌心里握着一把毛票子,最大的是一角票子。
“哎,老爷子,你孙子要是想吃别的我还能想想办法,这个点心一包就是四块,我也没办法。啊——”
付姨细心的把老爷子手里的毛票子捋顺好,又塞回老爷子手里。
老爷子穿着补丁颜色不一样的黑色土布棉袄、棉裤,头上是一顶看不出什么皮子做的的棉帽子,两只手放在树干上,和多年的老树皮可以分不出彼此。
不用问就是下面屯子的老人,付姨这么说,他还是搞不清这东西为啥不能换?但人家说了不能换,他也默默的用脏手绢包上,掖进怀里,颤巍巍的转身,眼睛还是留恋着柜台里一包包的点心。
从老爷子打开手帕,露出里面的东西,到老爷子再收好包上,方文的眼睛就没有看向别处。
眼看着老爷子出了供销社的门,方文似乎下了决心:
“付姨,把那包点心给我一包。”
“点心,方文,这点心可是挺贵的,和二斤白面的钱呢。”
“知道了付姨,先给我一包。”
方文拿着点心追出门去,刚才出来的老爷子步履蹒跚的走到马路边,要拐上大马路。
“老爷子,爷爷,”方文追上来,在后面一把拉住老爷子。
“爷爷,”老爷子回头,木讷的看着方文。
“爷爷,我想换你刚才拿出来的银镯子。”方文举了举手里的点心,老爷子听明白也看明白了,赶紧从怀里又把那个脏手绢包着的银镯子拿了出来,递给方文。
“爷爷,我再看一眼,”方文把银镯子拿在手里反反复复看了里面看外面。
这个银镯子是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子带的那种小巧的、有开口的、银圈样的镯子,很普通又不普通。
在开口处的两端各有两个圆球不是银的,是镀金的,上面还有字。
确实和三妮被抱回来时襁褓里的那只银手镯一模一样,世上绝不可能有第二个。
“你,你要不要?”老爷子看着点心咽了一下口水,方文沉吟了一下,再次狠狠心当一回坏人。
“爷爷,我用这包点心换你这个银镯子成吗?”
“成,成。”老爷子伸手来接点心,可是方文没撒手。
面对着老爷子质疑的目光,方文红了脸,硬着头皮继续说:
“爷爷,我还有几个问题,问过了,你在吃点心。”
“爷爷,你这个镯子是哪来的?”
“孙子捡的。”
“在哪捡的?”
“在那边。”老爷子手指方向就是铁路医院的方向。
“在那边医院里。”
“爷爷,什么时候捡的?”
“好几年了,不记得。”
“爷爷,您在好好想想?”
“就是想不起来了。”老爷子生气了,狠狠的说了一句,从方文手里抄起点心,掖进怀里,腿脚利索的小跑着上了大马路。
正是四点半的下班时节,马路上匆忙的行人行走在大片的雪花中,昏黄的路灯光晕里,地面的雪已经覆盖了整个路面,远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老爷子的身影裹进风雪和人流里,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卓秀芝推开院门,看见正房里大屋橘色的暖灯光照在融雪的玻璃窗上,隔着窗子外面厚厚的一层塑料布,模模糊糊的仍是家的温暖。
东北的冬天,人们都爱在窗户外面钉上一层塑料布,把整个窗子保护起来,免得窗户缝隙也能透进屋里寒风。
冬天夹杂着大雪粒子的寒风,就一个钉子眼大的窟窿,吹进屋里气温至少要降低三五度。
卓秀芝先在门口跺了跺脚,统一的制式黑皮鞋的鞋底厚厚的雪泥,软软的掉落下来,又拿起一把小扫帚扫掉鞋帮上的雪,才拉开门。
迎面一股热浪,外屋厨房窗子上不断有哈气水滴落地面,小屋的灯没点,大屋里传来方武和三妮不知道说什么的笑声。
“我回来了!”带着列车员软布无檐帽,一身藏蓝双排扣华达呢制服的卓秀芝,站在大屋门口,笑眯眯的看着屋里的老少三代五个人。
“妈妈,妈妈,”第一个扑过来的就是三妮,两天没看见卓秀芝的三妮就像一头小豹子投入卓秀芝怀里。
“哎哟,才两天没见,咋感觉我姑娘又重了呢?!”
“能吃能睡,跟个小猪仔似的,能不胖?!”方文斜楞一眼门口的娘俩,有点小嫉妒。
妈妈回来了,大孩子小孩子都成了真孩子,放开了拘着的天性。
“妈,妈,快脱了工作服,吃饭。”方武大献殷勤,又是帮卓秀芝脱外衣,又是接过来她手里的旅行包。
“妈妈,吃饭,有肉。”三妮也扯着卓秀芝往桌子前面拉。方大川接过方武手里的旅行包转身拿去了小屋。
卓秀芝把外衣脱了,挂在门后,坐在炕梢抽着旱烟袋的方老爷子在孩子们七嘴八舌中插了一句:
“回来了,吃饭吧。”
“爸,你们一直没吃都等我呢。”
“妈,我们不饿,中午饭吃的晚。”
“妈妈,有野鸡。”
“啥?”卓秀芝开门出去外屋洗手,方武追到大屋门口,开着门给自己妈妈再描述一遍抓野鸡的故事。
“行了,别开着门,屋里热气都跑了。”方大川打了一下方武的小胖手,等卓秀芝进屋把大屋门关上,拉过椅子让自己媳妇坐下来。
“好了,别讲了,开饭。”
方桌上小半盆菜酸菜土豆炖肉,旁边是一大盆黄莹莹的粘稠带豆大碴粥。豆是东北特有的像腰果一样的饭豆,煮开花了香气扑鼻。
方文先盛了一碗大碴粥递给爷爷,方武不讲野鸡了,开始大喊:
“吃肉了。”
“所以这是野鸡肉。”卓秀芝咬了一口三妮塞到自己嘴里的肉,那是方大川夹给三妮的。
这句话三个孩子就像听了特别好笑的笑话,一边嚼着大碴粥,一边嘻嘻的笑着自己的妈妈。
“野鸡让小文给拿到供销社换了肉和白面,这酸菜里炖的是猪肉。”方大川心疼媳妇,找了一小块肉夹给自己的媳妇。
卓秀芝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把小肉块夹成两半,一半给方武,一半去喂给三妮。
三妮拿着小勺子,反手舀着一粒大渣粥放进嘴里。大碴粥被方大川煮的烂乎乎的,又粘稠,吃到嘴里带着玉米的清香和米粥的饭香。
“妈妈,大哥说,野鸡不好吃,猪肉好吃,香。”三妮抿着卓秀芝放进自己嘴里的肉,拿勺子把大碴粥里的煮开花的饭豆舀起来一个,喂进自己母亲嘴里。
“香,真香。”卓秀芝故意咂嘴,示意三妮的饭豆真好吃,三妮抿着嘴甜甜的笑,舀起一大口酸菜送进嘴里。
酸菜是自己家腌制的,方大山的偏厦子外屋有三口大缸,半个成年人那么高,三个棒小伙子那么粗,里面是用青条石压的死死的整缸酸菜,都是秋天大白菜洗净、卤上盐,放在屋里阴晾着,窖出酸味儿,是东北冬季的主要过冬菜。
方文拿回来的肉方大川切了一小半有三、四两,这也是够奢侈的了,不过酸菜里还有土豆,显得这一小盆菜特别丰盛。
卓秀芝从菜盆里夹起一块肉,放进方文的碗里,自己不在家的日子,很多活都是方文在替自己、带弟弟妹妹、做饭、洗衣服,去供销社买米买盐。
半大小子哪有几个像自己大儿子这么懂事,还不惹事。
方家两个孩子,吃饭从来不在菜盆里挑来挑去,就在自己面前这一角菜盆里夹菜吃,有酸菜吃酸菜菜、有土豆吃土豆,从不满盆挑肉吃。
方爷爷也夹了两块肉给了两个孙子,没给三妮。方文看看三妮,想把自己的肉给三妮,又怕爷爷不高兴,方大川给三妮夹了一块肉,撕开放进三妮碗里,转头对大儿子说:
“快吃吧。”儿子懂事的让他心疼。
方爷爷也不是不喜欢三妮,就是觉得捡来的孩子,还是个丫头片子,还当成宝似的,不符合老派规矩。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完饭,方老爷子举着小型收音机盘腿坐在炕梢听评书。
方武不知道在哪倒腾出来几张硬纸壳,在叠纸啪叽,三妮在一边跟着混、兄妹俩还不住嘴的唠嗑。
“怎么没见大山呢?”卓秀芝挽起袖子准备刷碗,被方大川拦住,自己把手插进了一堆碗碟中,开始刷洗。
“哦,大山稍话说是跟牛所办事去了屯子,晚一点回来。给他留菜留饭了。”
方大川不但给自己弟弟留了饭菜,也给刘闯留了一碗酸菜肉,放到外面缸里冻着,等明儿来热热给孩子吃。
他留刘闯吃晚饭,刘闯不敢,她妈下班看不到他,他姐在添油加醋说一天没回家,他屁股就要吃上一顿扫帚嘎达。
二宝是方大山打发回去陪章爷爷吃饭,好让章爷爷放心去打更,也给端去了酸菜炖肉。
这么一分,方大川就给自家切了两个土豆放进去充数,气氛好吃啥都香。
“儿子有事跟你说。”方大川努努嘴,示意方文有事。
“啥事?”卓秀芝看着父子俩神神秘秘的,一下子摸不著头脑是好事还是坏事。
“妈,你看——”方文从裤兜里掏出银手镯,脏兮兮的手绢让他洗了,这时候是用三妮的小手绢包着的。
“咦,你拿你妹妹的手镯干啥?我藏得好好的,你怎么找到的?”卓秀芝就着方文的手上看了一眼,没接。
“妈,你在好好看看是你藏起来的那只吗?”
“咋不是呢,是两个金色的圆球。哎——”卓秀芝扯过抹布把手擦干,又在方大川腰间的围裙上抹了抹手心,才接过方文手里的银镯子细瞧。
这一打眼没大差别,细看下,卓秀芝看出了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