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蜡像23
到医院的时候，宋一舟已经被推进了急救室。急救室门外守着一个前来锁魂的黑衣人。
谷川妄带着他“脑子进过水的弟弟”行至走廊，朝躬身与他行礼的黑衣人悄声打了个手势。黑衣人接受到暗示信号，很顺从地退避开了。
宋一舟的母亲在走廊外坐立难安，不时往急救室的亮灯处瞧一眼。偷偷抹着眼泪，不敢哭出声。
她听人说，人在弥留之际最后的感官还没彻底闭合，是能听到哭声的。她清楚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到日子了，不想让他走得不安心。
亲友在一旁轻声细语地宽慰了她几句，宋母的眼泪掉得越发厉害了。掩饰着用手遮面，冲身旁的人摆了摆手。
谷川妄对为人母的苦心很难共情，但这样的事见得多了，多少还是能理解几分。盯着对墙抹泪的宋母看了会儿，他拉着狐狸悄无声息地躲进了侧面的安全楼道里，没有惊动她。
狐狸从墙边探出头，满眼好奇地盯着偷偷抹泪的宋母打量。谷川妄伸手一勾，搂住狐狸的脖子，把他探出墙的脑袋给勾了回来。
宋一舟的魂灵恰在此时从急救室的门口飘了出来。他立于手术室门前，视线在一众神色悲痛的亲友间徘徊，恍惚了会儿。游移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捂嘴掉泪的母亲身上。
疾步上前，想要给痛哭的母亲一个拥抱。虚化的魂灵从母亲的实体间穿了过去。他怔住，片刻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狠狠抹了一把面上夺眶而出的眼泪，回过身，噗通一声跪到地上，冲悲痛欲绝的母亲哐哐磕头。
身后有一股奇怪的力道攥住了他，冰凉的掌心贴住他的额头，隔开了冷硬的地面。宋一舟愣了一下，僵在原地。刚要扭过头去，就被跟着跪到他身边的阮玉盈一把抱住了。
“一舟。”阮玉盈用力抱住他，泣声呜咽：“对不起，一舟。是我连累了你。”
“玉盈？”宋一舟眼中泪光闪烁，伸手欲回抱住她。前伸的手在她腰侧悬停了两秒，鼓足勇气将她用力拥入怀，泪湿的眼深埋进了她的肩窝里。
几近透明的两具魂灵在往来的人流间相拥而泣，很有默契的都没再开口。
明明在见到彼此之前有很多话要说，那些盘算了千万遍的话，在见到对方的那一刻，突然间觉得旁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谷川妄站在墙的另一侧，曲指弹了一下表框。预留给宋一舟和阮玉盈的三分钟时间到了。
他扯起衣袖，盖住表盘。拂手间隐去了实形。扭头看了看一旁眼底泛起水光的狐狸，很快移开了眼。
狐狸的共情力一向比他强。也不知狐狸这般细腻的心思，于他是不是好事。
谷川妄望着不远处相拥而泣的二位怔了片刻，敛了旧日思绪。缓步走了过去，叫了声：“宋一舟。”
宋一舟闻声抬头，撞见他的正脸，拥住阮玉盈的臂弯瞬间紧了几分力。这般贪恋的情绪仅持续了数秒，他便松开了手。俯下身去，冲谷川妄磕了个头：“谢谢您替我找到了玉盈。”
“不客气。”谷川妄摊手化出册子，道：“不过是笔交易。”
狐狸跟着隐去实形，尾随其后。
见谷川妄掌心化出了个册子，视线转向了他手中握着的那样东西。
这册子很眼熟，在龟背山上的破庙里他曾见过。他隐隐记起了签下契约后被收走魂灵的陈贵生。心底翻涌起的酸涩情绪顿时有些复杂。
——“你，真的了解他吗？”
唐霜的话还是影响了他。
宋一舟的尸身从急救室推了出来，面上盖着白布。
宋母颤巍巍地伸手掀开了他遮面的布，捧住他已没气息的一张脸，险些晕厥过去。她咬牙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俯身贴到宋一舟耳边，温声细语地告诉他，他的玉盈已经找到了，让他放心走，不用担心家里。
宋一舟听着母亲絮絮叨叨说的那些零碎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隔着泪光看着谷川妄手中的册子，恍了神。一早就约定好的事，他没打算反抗。匍匐着转过身去，边喃喃低语，边朝母亲站着的方位重重磕头。
虽然遭人所害枉死不是他所愿，但他确是亏欠了父母的生养之恩。心中不舍，更是有愧。
阮玉盈泪眼婆娑地看了他一眼，与他一起，跟着往宋母的方位磕了三个头。
谷川妄并没有催促他们。他的耐心相较往日好了许多，安静在一旁看着。
宋一舟磕完头，又转了回来。直起身，两手前伸，道：“是我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带我走吧。”
阮玉盈的魂灵被困在蜡像馆里的时候曾听说过一些冥界的古怪传闻，说是冥界有一位神秘的管理者，会通过托梦的途经找到执念至深的将死之人，达成他们的所愿。只是代价沉重，托愿者必须心甘情愿地交付出自己的魂灵。
听他们一来二去地说了几句，她猜到了点什么，惊慌失措地一把抓住了宋一舟前伸的手：“不行！要走一起走。”
“别说傻话。”宋一舟推开了她的手，“这事跟你没关系。”
“我……”阮玉盈不依他的，正欲再说点什么，被谷川妄打断了话。
“我说二位。”谷川妄掂了掂手中的册子，目光在跪地的阮玉盈和宋一舟之间来回游移了一圈：“你们是笨蛋吗？连逃跑都不会？”
不知他又在打什么歪主意？狐狸诧异看了他一眼。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替我找回了玉盈，就是我的恩人。”宋一舟下巴一扬，一副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我不逃。”
“那我也要跟你一起！”阮玉盈扯住他的衣角，语气格外坚定。
“真是两块榆木疙瘩。”谷川妄蹙了眉。
他攥紧了手中的册子，半蹲下去，俯视着宋一舟的一双眼。似要将他看穿一般，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忽地低笑了一声：“要不，你们求我一下。说不定我会心软，放过你们。”
“求……”被盯得脊背发寒的宋一舟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倒是阮玉盈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摁住还在发愣的宋一舟，与他一起跪伏在地，话音恳切道：“求求您放他一码。只要不带走他，您让我们做什么都可以，我们一定会好好报答您。”
“嗯。”谷川妄点点头。竟是毫不犹豫的“嘶啦——”一声撕了手中的册子。
狐狸一愣，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宋一舟同是一脸震惊，抬起头，瞪着眼，看着碎裂的册子在眼前化成了灰末。
“我与你的契约作废。”谷川妄如是说道。直起身，旋即指了指地：“在这待着，一会儿会有阴差给你们引路。”
阮玉盈浑身发颤，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劫后逢生激动成了这副模样。她朝谷川妄又深深地磕了个响头，感激涕零道：“谢……”
谷川妄手一抬，将面前欲再给他磕头的两位定在了原地。
狐狸从震惊中醒神，盯着被瞬间定住的二位看了看，不解道：“为什么定住他们？”
“不想浪费时间听些没用的废话。”谷川妄说。
勾魂的黑衣人得了差遣，引着阮玉盈和宋一舟离开了。
狐狸盯着他们消失的方向，顿时有些感慨。旧事重提道：“你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宋一舟，为什么不能给陈贵生留个后路？”
谷川妄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一事，盯着他看了一眼，才道：“他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狐狸追问道。
“宋一舟没有害过人，但陈贵生……”谷川妄背过手，捻了捻指尖：“他为了能护住王石的魂灵，杀了不少人。”
经他这么一提，狐狸记起他在收走陈贵生的魂灵时，是有问过陈贵生口中与王石的那段故事里是不是还有所隐瞒。
阿秀好像也有提过，镇上闹鬼的怪事起源于两个外乡人。既是棺材渡命，很难勘破玄机。要是换成直接杀人，确是能抓住马脚。
狐狸闷声琢磨了会儿，又确认着问道：“所以，你收走他们的魂魄之前，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从前没有细想，但现在……”谷川妄欲言又止，目色幽深地看着他。从前无所顾忌，但现在，他怕作孽太多，会累及他。
狐狸听他止了话音，抬起头，迎上他这般难测的目光。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这会儿那些话全卡在了嗓子眼里。无声对视间心底隐隐起了波澜。酸涩难耐，不知何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被谷川妄拉了过去。
空间陡然一转，入了冥界的居所中。
谷川妄拉着狐狸的手，放到水下，不断搓揉清洗他被唐霜亲吻过的指尖。注意力很投入，把他的手指蹭破了皮都没发觉。
狐狸没有挣扎，歪过脸凝神看他。
他有种错觉，唐霜其实只是浅浅亲了一下他的指尖，但在谷川妄眼里，他的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应该都已经被唐霜糟蹋脏了。这样浓烈的不爽感，从他深蹙的眉眼间很容易就能瞧出来。
手指破皮，狐狸被搓疼了，轻呲了一声。
谷川妄搓洗他指尖的动作顿住，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许是过激了，将他破皮的手温柔攥进掌中，道了声：“抱歉。”
“阿妄。”狐狸叫了他一声。
谷川妄抬眸看他：“嗯？”
“你有瞒着我的事吗？”狐狸问。
谷川妄看着他的眼睛，攥住他的手不自觉紧了几分力。没有瞒他，片刻后，应了声：“有。”
“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狐狸又问。
谷川妄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这个问题。低下视线，轻抚他指尖的伤口。指尖上聚了层金色的光膜，伤口在慢慢愈合：“等时机成熟了，你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