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留下来
秋风凉了，一到晚上，街面早早就没了人。
石素心坐在摊子上看医书，等太阳彻底隐没在大山背后，医书上的字完全看不见，也没有病人再来的时候，她就放下书，开始收摊。
路过馒头店，照例买两个馒头。回到下榻的地方，馒头尚温，就着些白水，简单的吃了，就算是晚饭。
她下榻的地方不是客栈，也不是人家，是城南的一处瘟神庙。不知道谁闲的没事干修的瘟神庙，也不知道又为什么被遗弃了，因为忌讳“瘟神”两个字，这里彻底没人来了。
作为医者，百无禁忌。
这里很僻静，很适合她这样云游之人。她吃着馒头，喝着冷水，水里加了蜂蜜，但还是有点难以下咽。
“不愧是神医。”有人说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粗茶淡饭、心无旁骛，佩服。”
“这是取笑我吗？”石素心苦笑。
来人从门外踏进来，摘下宽大的黑色斗篷上的帽子，露出一张毁容的脸——是凤兮。石素心一点也不惊讶，她就猜她会来找自己，毕竟事关山海盟。
“何来取笑，是真心敬佩。要是让我天天吃馒头，我肯定受不了。”
凤兮答的真诚，石素心就更郁闷了。
她不喜欢吃馒头，一点也不喜欢吃。她喜欢吃肉，喝酒，喜欢吃甜腻腻的糕点，可是她没钱。
师兄说的一点也没错，她是个天生的医者，却不会做生意，也不懂玩弄权术，所以神农冢抛弃了她，师兄也抛弃了她。
她注定漂泊。
“要是知道你已经吃了，就不带这些烤鸭烧鸡了。啧啧，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女子嫣然一笑，眉目顾盼生辉，让人觉得可爱极了。
石素心道“人人都叫你‘解语花’，我看不太恰当，应该叫你‘蛔虫精’！”
凤兮惊讶道“原来神医也会说笑，这我还是头一次知道。”
石素心将馒头挥手一丟，丢给了门外的流浪狗，她不客气的去拿食盒，问“带酒了吗？”
“当然。”凤兮从背后拿出一个酒葫芦，晃了晃丟给了她。
石素心拔开葫芦塞子，仰着头，大口大口的喝起酒来。很快，一葫芦酒就见底了，她将空了的葫芦丟回去，用袖子擦了擦嘴。
“不够喝，下次多带些。”
“哈哈”凤兮掩面笑起来，她从没看一个女子能如此优雅又如此豪放。
她想，如果年花染还活着，年过半百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呢。
想到这，她的笑意就止住了。
石素心没看她，她自己已经撕下一条鸡腿大快朵颐了。吃了一阵，她才慢慢问“你的脸，是山海盟干的？”
“是。”凤兮的眸子闪烁“但他们也没占便宜，我杀了他们的右护法。”
“当真？”石素心停下来，看着她。
“怎么？不信？”
“干的漂亮！”石素心长长舒了口气，心情大好“都说山海盟的左右护法已超脱了天枢境界，近乎神人，也不过如此。”
“可代价很大。”
石素心也想到了那个名字“年花染？”
剑家仙子年花染，与剑仙聂非并称天才的女子，若她还活着，便应该是华京千秋门的掌门人。
江湖中第一个女掌门人。
凤兮痛苦的闭上了眼，往日的刀光剑影又在脑海闪烁。她问“你呢？神农冢怎么回事？难道十年前山海盟就已经染指皇宫了？”
“那倒没有。十年前，山海盟的势力还没有那么大，只不过我师兄太爱权了……他受到了蛊惑。”顿了顿，她继续道“若知道山海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我当年就应该与他们拼死一博。”
“我太懦弱了。”
“这不能怪你，没有人能预料到十年后的事情。就像太祖皇帝也未能预料到他的好心在三百年后会变成坏事，第五将军也没想到他一时怜悯放过的年仅十岁的前朝公主，其血脉会在三百年后的江湖刮起腥风血雨。”
她们一同叹了口气。
“其实今天来，是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石素心道“那些孩子还不知道山海盟的存在？”
凤兮点点头道“我不希望她们卷进来，我希望她们平平安安。”
“希望吧。”
“多谢。”
“我帮你一个忙，你是不是也该帮我一个忙”
“嗯？”凤兮着实没料到这神医是这样的性子，她不应该德高望重、稳重自持吗？
石素心眯着眼看她的脸，那毁容的半张脸。她问“若能复原，你愿不愿试一试？”
“复原？”凤兮也曾找石素心道师兄——太医院的院首医治过，却没有什么效果。她脸上的伤痕是雷云戟造成的，甚至伤到了骨头，应该已经没有复原的可能了。
“我在研究一个古法，已为一些老人修复过容貌。可老人年迈，我无法准确判断效果，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试一试。”石素心很期待的看着凤兮，如果她能答应那最好了，如果不答应那也没办法。
她尝试说服过很多人，都被拒绝了。
凤兮爽快道“还以为是什么事，答应你就是了。”
石素心惊喜道“你不怕我将你的脸医的更坏些？你也不问问我要怎么做？就这么答应了？”
“已经毁容了，何妨一试。”凤兮无所谓道“这样一来，你可不能反悔了。”
第二天，石素心去给苏辰复诊。看着热闹的客栈，石素心愣了下，随即会心笑了。
苏辰还是一身男装，坐姿也越来越男人，颇有些风流子弟的样子。看见石素心过来，她才端正了些。
石素心给她把脉，脉象已十分平稳“恢复的不错，但也不可逞强好胜，静养一个月。”
“多谢前辈，那天太过匆忙，还未好好谢前辈救命之恩。”
“不必客气，我每天救治很多病人，你不过其中之一。”石素心冷淡道，她已收好了东西，准备要走。
“前辈，不妨留下喝杯茶。”
茶？石素心顿时没了兴致。
凤兮在门外浅笑，端着一壶酒闯进来“这酒叫一梦归，不知道石前辈有兴趣吗？”
石素心面浮笑容，一梦归虽然不如荷泉酿贵重，却也是商州的名酒。她来邺安城时，还想着有机会尝一尝呢。
苏辰哭笑不得，亏她准备了商州的名茶，谁能想到这端庄高冷的前辈居然是个酒鬼。
“名酒难得，看来我不好推辞了”
“我敬前辈”苏辰手还没碰到酒，就被石素心打了。
“你病着，不能饮酒。”
苏辰失笑：前辈，你真的不是舍不得酒吗？
“有酒岂能无歌？”说着，凤兮将那坛酒随便抛到了半空，顿时坛子里的酒全洒出来，却又没滴落半点。晶莹的救凝在半空，似乎化作天上的一道云。
石素心优雅的拿起了酒杯，酒很听话的一点点落在她的杯子里，等着她慢慢喝。
苏辰的房间放着一把古筝，是从前的老板娘留下的，一把很古老，也已经生尘的琴。凤兮在古琴面前坐下，玉手轻抚，弹去了古琴上的灰尘，它又湛亮如新。
苏辰也斟了杯茶，离州白茶，如银似雪，汤色清澈，清爽醇厚。她以茶代酒，敬石素心“前辈，请。”
此曲名《月娘》，讲的是百年之前的一位女词人。词人本该风流，可却是个女子，才华于她更像是毒药，所以这曲调也十分怅凉，似乎在诉说月娘的一生。
开始总是欢快的，凤兮调琴，故意调高两调，便从悲凉中多一丝畅快。
苏辰问石素心些寒暄的话，问她去过那些地方，医术如何精进。石素心平生不爱多言，可也许漂泊太久了，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同她闲聊了。
她想到从前时候，她的一个小师妹。
“你叫苏辰对吗？我听过你。”
“前辈客气了，不过晚辈确实听过前辈的很多故事”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还有神农冢的故事。”
“神农冢么……神农冢现在如何？”自从离开华京，她也已经很多年不曾打探旧事了。
“自您离开后，神农冢深的皇家信赖，在太医院风生水起。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神农冢初创时多么辉煌啊，收揽弟子时也没有男女之歧视，虽然只有七十年，却培养了很多举世闻名的医者。而您离开之后，那些女弟子也都渐渐被迫离开，有人幸运还能离开，有人永远留在深宫，尚无埋骨之地。”
也包括她的小师妹吗？
忽而，琴声撕裂，声音悲怆，打破了这一片静谧。酒落下来，如大雨般落回坛子里，窗外本就凋零的秋菊如蒲公英，片片花瓣碎在秋风里。
就如月娘的命运，就如她和师妹的命运。
“月娘本不该死的，她生下孩子后还写了新词，她本来是那么顽强，可她还是死了。”苏辰说的怅然，好像月娘芳魂此刻附在她身上，借了她的口“脍炙人口的词人，却因为稳婆而死，多可笑。任由婆家找了个什么都不懂是老妇人来，老妇人为月娘撕胞衣，却忘记了洗手，任由沙子落到她的身体里。化脓、生疮、最后不治而死。”
石素心是医者，她也曾为很多人接生，也为很多妇人治病，她看过很多比这更残忍的画面。此刻，那些画面都涌入了脑中。
是酒？这酒有问题？
不，不是酒，没人敢在神医前卖弄。
是琴音？不，也不是琴音，这只是一首普通的曲子，一个普通的故事。
“唉……”见惯了生死离合，还是会叹气吗？
“前辈，你可想过重振神农冢的风采？”
石素心浑身一凜，她没醉，却已醒了。
“有理想是好事。”
她曾经也有理想，可如今只有旧梦了。
“前辈，给我一个月时间，让我证明给你看。”
“证明？如何证明？”一个月时间，能做什么呢？或许一场风寒都医不好。
“看这邺安城，如何从黑夜变成白日。”
“好，我等着，一月为期。”
“若我能做到呢？”
石素心想了很久，笑道“若能活到八十岁，我还有三十年多年的时光。便赌这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