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栩栩其音
院中有柞木通天。
这么多年,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我喜欢在他的荫庇下歇息,一把藤摇椅,就这样,时光慢慢流过,我在长大,老去,他还在长大,等着我不知道的某一天,也同我一般老去。
他通过微风与我说话,树叶婆娑,有时叙乐,亦时诉苦。我在木下学了他的语言,在他停歇的间隙用唱起了歌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他的树叶微微摇动,我的婆娑也微微颤抖。忘了是哪一天,他带来了新的朋友,一只燕子。当真是有趣,她在那婆娑的墙与檐间,筑了巢,然后在我躺上摇椅的瞬间,飞掠而至,拣枝而落,在我与他唱和谈天中,不时啾啾,发表着自己的感想。不怕生,真好,我暗自想着,尝试着从她的呢喃中,窃来一些语句便于与她交流。却不曾想,这一扶耳,她便硬生生止下,居高临下地审视一番,高傲地瞥过头去,大有点娇蛮的味道。
我尴尬地笑笑,悄悄地与柞木传声,抱怨了一番。柞木的叶片增大了摇晃幅度,看得出来他笑得前仰后合。他的枝丫忽地垂落,在我的发上轻扫过。而后不一会,那燕儿便俯冲而下,在我的椅子上停当,扭头瞥我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双羽环胸。
是个高傲的姑娘啊。
于是我轻轻摇起,歌也微颤,还是老调“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这姑娘也带些好奇,转过身来,认真听着。我欲打趣,便胡啾一段。姑娘嘴下一点情面不留,狠狠地啄下,我吃痛一声,那柞木兄弟枝条微垂,轻轻地打在了燕儿身上,又微微拂过我的伤处。那姑娘有些气恼,径自飞回巢去了。
有趣,当真有趣。这小脾气,可真带些可爱。
我笑笑,也不恼,便每日缠磨打趣这姑娘,也逗得她啾啾骂几句,不过终归是不再下嘴。或时兴之所至,也小小地哼唱几句,别说,唱得还真有点模样,我也暗自学窃,没啥可害臊的,学东西嘛。
这冬天的雪落得也快,毫无防备地便落下了。燕儿没有南飞,倒也新奇,我用窃来的语句啾啾地调侃这姑娘,是不是舍不得咱,燕儿闹了个红脸,气愤地就要下嘴,我急忙起身,窜至柞木身后,那姑娘紧追不舍,我们就在柞木兄弟的身下,绕了一整个上午。
我拆下一点棉花,做了衣服,趁着燕儿休憩,悄摸摸地给她套上,而后拍着柞木兄弟的背:“你就不需要了吧。”柞木兄弟枝条狠狠抽来,我连忙闪躲。那姑娘醒后,看着身上的棉衣,挣扎着想要脱下,奈何这棉衣太过合身,愣是没甩下,她吃力地飞起来,就欲向我啄来,我急忙向柞木兄弟跑去,却见柞木兄弟枝条微颤,杀气毕露。完,这次插翅难逃。于是头上便多了两大包,身上也多了俩红印。
但棉衣最后也是没有脱下,倒是柞木兄弟也穿上了新棉衣,我倒是冷得发抖,只得在屋内烤火,出不得门。院内的椅子也落满了霜雪,柞木兄弟盖着厚厚的雪花被子,不时打瞌睡。燕儿倒是不时吃力地飞进屋子,就立在桌前,和我一起看着这她从没看过的大雪。雪白茫茫的,却倒也干净,她啾啾地和我说着。
春天是被一声磅礴惊醒的,柞木兄弟又有了新芽,燕儿终于把那棉袄脱下,快活地飞着,在这天地间唱着歌,我熄掉了火,回到了院子里,将藤摇椅用袖子擦了干净,便又在柞木兄弟的荫庇下摇晃起来,嘴里呢喃,确实啾啾声,那姑娘在空中盘旋,啾啾唱着歌,她唱了一句,我便和上一句。她在空中停了一会,深深地如以往那般高傲地审视我,终究还是认可了我,允许我在她的演唱会中插上一两句嘴。
又是好多年过去了,这个秋季倒也不太寒冷,柞木兄弟也没有早早撺掇着让我去做棉衣,只是燕儿有些伤感了。我也没有过多揣测,伤春悲秋嘛,常情。只是忽的一天,那姑娘在空中唱着唱着,便啾啾来了句“燕燕于飞,下上其音。”我就那样下意思笑着对到:“之子于归,远送之南。”燕儿忽地落下,停在摇椅上,看着我,没有再唱,只有我闭着眼,还在那样啾啾地唱下去:“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第二天,在冬季来临的最后一个秋天里。我醒来不曾听见那高傲带些娇蛮的啾啾声,看不见那如梦般的玄鸟飞腾,在唱和中跳只舞。再也不曾。
很多年后,一个垂垂老人坐在那把藤摇椅上,身旁的柞木还带些年轻,在风中树叶婆娑,风中若隐若现有燕子啾啾声唱着:“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之南。”那样的生动,其音栩栩,似乎还能依稀看到燕子在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