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侧耳偷听
秋意渐浓,寒冬出场,校园里的树叶经过黄得灿烂和红得似火的最后绽放,轰轰烈烈终以惨淡收场。败下阵的叶片零落在校园各处,枝头只剩下零星摇晃着的几片,倔强地延续着秋意,好像不甘寒冷天气的到来。
但它们在寒风中的苦苦坚持并不能带来什么生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它们迟早都会飘落下来,也许就在人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就已经禁不住风的催促飘飘摇摇落下来了。
近一个月没有逃课,校园里已经一派肃杀景象。这是在一节物理课上,她又逃了。
许梦娇望着满园萧索的树木发呆,直到望着一片树叶从树枝上飘落下来,她的目光也随之飘落在地上。许梦娇捡起刚落下的那片树叶,放在手心仔细察看,像是观察一只刚刚死去的小鸟。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枝头,那里还有几片飘零着。好似得出这片树叶死于寿终正寝,她淡然地离开这棵树,往前走去。
荒凉的校园,在她的周身蔓延着一层伤感的氛围。
前些日子,母亲来学校看她,说生活费已经给姑姑了,母亲又给了她一百块做零花钱便匆匆离开了。
许梦娇紧紧攥着手中的人民币,良久她才反应过来母亲已经离去。她转身到校园的小卖铺,用钞票买了一堆棒棒糖。
许梦娇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经意走入了梦幻般的旋律之中,她的思绪脱离现实中的凄凉,四处望去,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那座废旧教学楼后。自从爬树事件发生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她侧耳倾听,萧瑟寒风中的旋律若隐若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立在寒风中倾听良久,才突然意识到那旋律正是眼前这座楼里传出的,她寻声走近,果真声音越来越清晰起来,她听出了那旋律是许巍的《蓝莲花》吉他伴奏,一下子被吉他丝弦清亮的音色迷住了,径直朝一棵柳树走去,很顺利地爬了上去。
这是一棵大柳树,主干直径有五十厘米,一条斜干几乎与地面平行有一米多然后又朝斜上方生出一条枝来。粗壮的枝干,使许梦娇甚至可以半卧在树杈间,但她没有,静静坐在斜干上,虔诚地听着。
吉他的旋律像一串颗颗饱满的泪珠砸落在她干涸的心田,又像一条山涧肆无忌惮撞击着露出水面的石头,哗啦啦一往无前地流淌着,她的心里生出一股股愉悦的感动。她感觉自己身处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里,周围一切都变得生动美好起来,温暖祥和而又无拘无束。
她的脸上滑落一颗泪来,嘴角却微微上扬着。冷风中,她感觉自己的心温暖地荡漾着。
自那天起,许梦娇又延续起逃课的惯例。
有时她坐在枝头等了许久也没有传来期待的声音,后来她便带上一本书,在等不到吉他声的时候她还可以沉浸在诗歌和故事里。渐渐她总结出一些规律:每周几第几节课那个声音便会出现。时间一长,有时还可以听见歌声。吉他在给一个男声伴奏。
冬天裹着凛冽的寒风,脚步沉沉地席卷着校园,它带来了寒冷也带来了飘雪。
但它没有冷却音乐少年的一腔热爱,也没有消融迷恋倾听的少女的虔诚之心。雪花默默飘撒在沉寂的校园里,树上的女孩,裹在厚厚的棉服中低头看书,宽大的帽子遮住了书页,竟未发现飘雪而至,不知她正沉浸在书中引人入胜的情节还是徜徉在美妙绝伦的音乐天堂里。
那楼上的两个男孩,早就发现了楼下不远处的柳树上,总是坐着一个人,隐隐约约感觉是个女孩。刚开始男孩们以为是巧合,渐渐他们发现这人就像和他们约好了似的,总会按时守在下面。厚重的衣物加上楼高的原因,男孩们看不出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他们猜想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锲而不舍?这片荒芜僻静的校园一角,实在没有什么可值得欣赏的,难道是人家在锻炼某种毅力?
雪越下越大,瘦男孩抱着吉他忧心地望向窗外,树上的女孩已快成了雪人。他摘下吉他说不练了。
胖男孩也抱着吉他,低头看了看手表,不解地问:“怎么了?还早呢!”
瘦男孩平静地说:“下雪了。”
胖男孩疑惑道:“下雪了有啥?我们又不在外面。”
瘦男孩没有回他,把吉他装回背包放回纸箱子里,径自走了。胖男孩赶忙也收起吉他,把另一个纸箱摞在上面,锁门追同伴去了。
其实第三中学对艺术特长生已经提供了一些便利,学校在4号教学楼专门辟出了几间教室作为练习室,供喜爱舞蹈、歌唱和乐器的学生用,并有专业老师定期前去指导。但是,此练习室并非随时可去,只有自习课才能进去练琴。平时,吉他甚至不能出现在正常教学的教室里。
对音乐怀有一腔热血的两个男孩,忍受不了无聊的课程,与其坐在教室里浪费青春何不用来追求热爱的东西呢?
后来他们发现了那座荒废的教学楼,便把吉他藏在最隐蔽的那间教室里,白天遇到不喜欢的课便可随时逃课来练吉他。
胖男孩追随伙伴来到楼后的那棵柳树下,树上的人已不见。
瘦男孩知道女孩就是在偷听他弹琴。他对自己的技艺抱有足够的信心。
看着条条树枝被裹上了一层白茫茫的外衣,像戴起了手套,穿起了秋裤,至树杈间却戛然而止,瘦男孩心里有些冷还有一丝空落落的。在他这样一个一心痴迷音乐,却被人看作不务正业的孩子心中,这个女孩就是他的知音。
迄今为止,在他的生命里还没有一个如此忠实的倾听者,这让少年的他产生了许多美丽的幻想。他看着茫茫白雪地上一串浅浅的长脚印,笑了。
胖男孩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喂!你要真想认识她,下次我在上面弹,你在下面守着不就活捉到她了?”说着跑上来拍拍他的肩膀。
瘦男孩微笑着望向树枝,摇摇头:“何必呢,她不想打扰我们,我们又何必打扰她。”
胖男孩嘿嘿笑了起来,“我猜你是怂了!万一见到的是个恐龙一样的女生对你这纯情少男得是多重的打击!”
瘦男孩转过被寒风吹红的脸,义正辞严道:“你知道什么!这样听音乐才是一种境界,别亵渎了!”
但那天起,瘦男孩决定暂时不去那儿练琴了。
他对胖男孩的解释是:手冷。
许梦娇守了几次都没等到吉他声,才恍然意识到已临近期末,弹吉他的人应该要准备考试了,而她也得赶紧抱佛脚去了。为此,许梦娇开始上晚自习。当然,这并不妨碍她开小差。
冬夜的上空氤氲着一层寒气,映衬着月亮更加朦胧清冷,像是一幅凝固的画。在昏暗走廊和僻静操场周围,时有“鸳鸯”出没,许梦娇碰见了便恶作剧地装作大人的声腔咳嗽一声,那些小情侣就真像水里的鸳鸯四散荡漾开来。
寒假来了,春节前许梦娇去看了看父亲,家里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他总是沉默着,整个家像死一般寂静。父母离婚后,父亲就变得沉默起来,失去了儿子的抚养权,他的生命似乎也失去了意义。父女两人常常无言以对。
虽然姑姑也常常是静默的,但许梦娇感觉家里是安详的,就像冬日的暖阳。
许梦娇回到家没坐多久,父亲拿出几张百元钞票便呼噜着嗓子说:“回去吧。”许梦娇知道父亲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她没敢要,快速离开了家。
无所事事的许梦娇只能在县城各处游逛,刚过完年的县城,热闹非凡,许梦娇对舞狮子之类的表演不感兴趣,挤在人群中四处张望。
路边摊上铺满了各式小玩意儿,许梦娇挤过去看。最后,她买下了一对仿玛瑙的串珠手链,黑色的珠子黑得发亮,许梦娇觉得戴着它很酷。
旁边是个书摊,她伸出已经戴上黑色手链的手随便拿起一本翻看。
卖书人是个三四十岁的秃顶男人,他的眼镜脱落到眼睛下,摇摇欲坠架在鼻翼两侧,看着很是滑稽。他坐在马扎上探身整理着被翻乱的书,顺着手臂抬头瞥了眼黑色手链的主人,说道:“你不适合看这个作者的书。”
许梦娇狐疑地向那人看去,他又去顾满摊的书了,她向封面郑重其事地看去,“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竖排书名下印刷着作者的签名:王小波。她问那人:“为什么我不能看?”
“那是大人看的书。”他低头平静地说着,手中继续整理着,捡着几本书扔到她跟前,许梦娇看去是《海子的诗》《我们仨》《麦田里的守望者》等。
她的目光迅速从这些书上移开,眼睛放着光望着卖书人,向前伸着脖子轻声问道:“你还有哪些大人看的书?”
许梦娇抱着一堆王小波的书回了家,有的是旧书有的是新书,她也分不清是不是正版,反正五十块钱买了一大堆。
很快她就被这个相貌丑陋的作者的思想所倾倒,她常常看着看着笑出声来,拍着桌子叫道:“真有意思!小说还可以这么写!”虽然她不知道标准小说究竟应该怎么写,但是她能感受到这个作者讲故事的方式很是另类。有时她也会看得面红耳赤,便默不作声了。
许梦娇的寒假就在昼夜不分的阅读中度过,书没读完就要开学了,她深知这些书不能带到学校去,只能在家偷偷看,这让她有些痛苦。好在开学后她又可以听到美妙的吉他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