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云门四君1
云氏一族世居云阿山半山上的云庭之境内，自古以来便有云庭八景著称于世。原本这八景都是自然景观，但由于云氏一族常出闻名于世的公子，故而有好事者将后四景改为了四处人文景观，加上原本的履霜无痕、牙獐候月、云台光相和两仪晓雨一起构成了新云庭八景。
云庭之境地势较高，垂直落差距地面已有三千多米，气候万千，常年云雾缭绕，霜露不绝，但神奇的是在云庭之境内踏于霜露之上居然不会留有足迹，仿若仙境，故而世人赞其履霜无痕。
云阿山极大，共有五座主峰，云氏一族主要居于前山，后山上有许多珍草异兽，其中最为世人所赞叹的便是九色牙獐。这九色牙獐体态优雅，夜色之下通体荧白，身上显现九色花纹，高洁异常，但它们性格机敏又胆小，不易接近。听说曾有个无聊的仙人为了能俘获一只当宠物，在云阿山上干等了三天三夜，最终也未能如愿，感慨之下送了它们一对龙角以示打扰。入夜之后九色牙獐常三三两两往高地走去，栖息于山峰之上，以避开低湿地中活动的腾虺。月色皎皎之时，从远处望去，胴体荧白，九色浮现，龙角挺立，獠牙矫翘，体态如同剪影一般印于夜幕之上，或静谧灵动，或温婉俏皮，与皓月遥相呼应，雅致异常，是许多玄门子弟来云庭之境必看的景色，世称牙獐候月。
云阿山的主峰名叫云顶峰，其高度比云庭之境还要高出四千米左右，其峰顶建有一座宽广的高台，名曰云台，置身云台之上，常年可见云气从脚旁缓缓流过。雨雪初霁之时，更是日光朗照，云海翻腾，周身光环笼罩，影随身动，犹如上神绕身之光相，故此谓之云台光相。
云庭之境内有冷暖两口泉眼，均位于靠山的药庐附近，两泉之间有飞瀑流过，是云氏一族的主要水源。云氏先祖历经数年改造，采用一环池将两个泉眼和飞瀑汇聚，并在两侧将这功用不同的两种泉水分别引至男女修士的居所内，看起来恰似两仪太极之图，起名曰两仪泉。由于两泉泉水的温差极大，且地脉相异，导致虽仅数步之遥竟是寒暖两种物候，故而两泉交界之处常有牛毛微雨，却沾衣不湿。两仪晓雨也因此得名。
至于神惠清音、纹枰点玉、墨华挥毫、丹鹤泼墨这后四景，乃指的是神惠君云穆、纹枰君云弈、墨华君云翰和丹鹤君云放这四位玄门中颇有名声、又受人敬仰的公子和他们的绝技，世人将其合称云门四君。
神惠君云穆乃四君之首，表字凝寂，自幼性格肃穆沉稳，极擅琴律，天气晴好时，会携望云琴登云台，坐而抚琴，四周云气环绕，琴音清丽寥廓。故此得名神惠清音。
云穆修为甚高，风度凝远而清铿，加之颜容绝整，一双凤眼，极具上神风仪，名声早已冠绝域内。据传闻他为人含德，却从无喜愠之色。
对此云和雷氏的二公子雷琰曾经这么解释道：“凝寂自幼修炼太过刻苦伤了脸面，所以表情不受自己控制，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不过，这个不实的言论很快就被打了脸，因为不久之后就有人在云阿城内看见神惠君笑了，还不止一人。笑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据目击者说他笑起来灿若繁星，皎似澄月，自然不难看，可惜由于没人见过他哭，所以大家也不知道，他是笑起来更好看，还是哭起来更好看。听说由于此场景过于惊艳，在坊间还得了个名号叫“神惠展颜”，更有好事者在他笑的地方筑了高台取名为展颜台，旁边还开了间同名酒楼招揽顾客。
听到这里，云引突然发问：“我二哥年纪又不是最大，为什么他是四君之首？”
云赫道：“四君之中，神惠君修为最高，加上风度和德行名冠域内，玄门众家都对他尊崇有加。”一边说着，一边满眼流出钦羡的表情。
云朗补充道：“不过他对自己和别人的要求都很高，门生们都很怕他，你跟着他修行可得小心一些！”
云引心中暗暗道苦：似这般喜欢为难自己又为难别人的人，能不叫人害怕么。
“前面便是神惠君的居所了，他听觉灵敏，很讨厌喧嚣，平日里我们也不敢进他院子，你自己进去吧。”云朗说着便拉起云赫往芸室去了。
云引闻言怅然抬头，看见一个小巧而雅致的小院正沐浴在云阿山的云氛之中，院首上书古篆“琴庐”两字。
院门并没有锁，云引只轻轻一叩，它就自己“吱呀”一声打开了。
晨光熹微，烟云四起。小院中草软花媚，泉石萦绕，竟是半点声响也无。
云穆没有戴冠，长发披垂，正从屋后缓缓走来，小径两侧繁花似锦，犹如一条锦缎在他身后慢慢展开，延向远方。突然一只蜻蜓沾了露水，从空中直直坠落，眼看就要落地，云穆俯身伸手，将它轻轻托住，指尖微运灵力，不一会儿，这蜻蜓就烤干了翅膀翩跹而去了。
云引心中暗想：唔，爱护小动物，应该不是个坏人。
看见云引没有通报就把门叩开了，云穆眼带责备教导道：“入门之前，应问孰存！”
云引哦了一声算是回应。
云穆显然并不赞赏这句回应，但还是推开了小屋的门，淡淡道：“进来。”
云引往屋内一瞟，除了榻、案和书柜，再除去纸笔砚和席子一角的古朴香炉，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装饰，也没有杂物。说好听点叫严整洁净，说白了就像没人住，冷清的连一丝丝人气都没有，不禁心中大悲：来了这几日，眼见这家人房内陈设都很简单，就连大哥那个家主的房里也没什么大件器物，伙食又差，想来必定是十分穷困潦倒的。可饶是如此，眼前这个也太简陋了！这华阳也真是，让我修行，怎么也不挑个富裕点的仙门！
正悲着，云引看见云穆已经面容严肃地端坐在案前了，只得哀叹一口，穷就穷吧，我还能换咋的，于是决定打个岔缓缓气氛：“二哥，你房里怎么这么空啊？”
“修行之人，物件越少越好，否则阻碍气机交换。”
依旧面容肃穆，气氛并没有什么明显改善。
云引暗自感慨：举凡男子都好面子，原来这种仙风道骨、性子清冷的，也是一样。其实穷也没什么丢人的，干嘛不敢认，何况我长得也不像是个嫌贫爱富的！
云穆看云引发愣，便徐徐递过纸笔：“坐下，写两个字。”
云引打小写字就不好看，现在还要用毛笔写，结果可想而知，写完了就一直呵呵干笑掩饰尴尬。
云穆似乎早有预料，看了一眼，淡淡说道：“今日起我教你写字，先从篆文入手。篆文上承金石，下启众书，八会神文皆源于此，最适合入门，以后写祝诀符文，丹书墨箓之类的也都用的着。”
“哦。”
看云引漫不经心的样子，云穆眉头稍皱继续道：“书乃心迹，书写时务必稳如止水，缓慢结字，你须记住：仿若亲临至尊，心中却要波澜不起。”
正说着，院外有弟子恭敬禀道：“神惠君，芸辉君请您过去一趟，有事商议。”
云穆应了一声，转头对云引道：“你先去书怀的书斋那替我借仙尊神谶碑过来，顺便让他给你挑几幅入门的帖。”
出了院门，云引才想起来她不认识路，胡乱走了几步，正好看见云赫和云朗迎面过来，便求他们带路。
云引问道：“咱们家写字最好的是谁啊？”
云赫道：“不律长老啊！他可是当世第一的书道高手。运笔豪纵，行章如卷，世人赞他满纸的烟云可以摄人心魂呢！”
云引哦了一声，恍然道：“就那个，年纪最大，不论什么事都能在祠堂里睡着的那个？”
云赫干笑着点头道：“你该叫他太叔公，论辈分我们得叫他高叔公。他曾经给四方城的星阵长老写过一幅盘铭，与棋盘路数一样，每个字都回环照应，像是在纸上纵横争折，战斗厮杀一样，甚是险绝。被誉为咱们修真界的第一盘铭！”
“可不，多少仙门显贵都抢着要藏他的字呢！不过他本人更喜欢钓鱼！咱们家的子弟进学开笔时也都是由他开蒙的，所以咱们家的修士啊，字都写的很好的！”云朗得意的说道，转脸看向云引，忽然想起他曾看过云引的字，于是停顿了一下，纠正道，“你除外。”
云引白了他一眼：“真对不起，拖你们后腿了！那除了他以外谁写的最好呢？”
云赫道：“墨华君和神惠君都写的很好啊，不过只有墨华君以书法入道。”
云引道：“怎么讲？”
云赫道：“神惠君的篆文写的尤其好，甚至超过了墨华君，曾有名家形容他的字雄浑静穆，犹如春蚕吐丝，又如绵中裹铁，既遒劲又隽秀，有崩云惊神之态。”
云引道：“那墨华君呢？”
云朗道：“他呀，只要是跟书道有关的，没有墨华君不会的，什么云篆龙书、玉策真文之类的天书，信手拈来。时而硬瘦通神，时而秀媚苍劲，不论是古茂遒朴、雄峻爽逸，还是婉丽清奇、纵势豪放，都能随心所欲毫无滞碍。加上他心思缜密，从无疏漏，又能点墨成兵，所以咱们家许多的符箓经咒都是由他来书写的。”
说话间三人来到几间小屋附近。
云赫道：“这便是墨华君的书斋了，我们还有事要办就不进去了。”
云引四下一看，这书斋并无院落栅栏围着，只有三间小屋并排立着，侧面经由连廊通往别处。
刚走进屋，便看见满墙都贴着不同的字帖，写着好多奇奇怪怪的字，还有许多竹简、碑铭、拓片随地堆放，到处散落，看着凌乱不堪。又宽又大的书案上养着一盆菖蒲，看上去颇有年头了，节叶坚瘦，苍然于笔墨间，夏天看想必很消暑。
总算是看见一个堆有东西的房间了，凭空多了许多人气，云引觉得很是亲切，顿时对这位书怀堂哥有了不少好感。
“引儿来了？”书怀正在写字，听见脚步抬头道。
云引行礼后说明来意。
书怀擦手坐下，腼腆笑着，一边在一堆书卷中翻动，一边喃喃道：“神谶碑文似刀折钗断，刚猛有余，但风格混杂，并不利于你这样的初学者，怕是凝寂自己要临，我给你另挑两幅帖子。”
书怀先将仙尊神谶碑递给云引，转身又在另一堆高高的书卷中翻找起来，一边找一边絮絮叨叨：“灵阿山碑和六界诸神盟书最是适合你这样的初学者打基础。”也不待云引回应，又继续念叨：“这灵阿山乃是青提帝君、华阳帝君和紫辰上神的幻形之地，而灵阿山碑立于灵阿山山脚，是青提帝君为教化众生所刻，结字修长，法度严谨，历来为六界众生习书必学之范本。至于这六界诸神盟书，又简称诸神盟书，乃是数十万年前神魔对战后，青提帝君隔裂六界时，六界之主与诸神共同订立的盟约。原件是用朱砂、诸神之血和金墨刻于玉策之上的，同辞者共有六本，分别在六界之主的手上，咱们学的是描摹本，不过已经足够窥见上神们的造诣了。虽然盟书的文字较为古老，但它讲述了六界的缘起及分殊，对你日后书写符文和了解祝咒仪式都有很大的帮助。”
云引不爱写字，听着书怀絮叨便觉得无聊又头疼，于是问道：“我能不学么？我识字的！”
书怀抬头一愣，果断否定：“不能。”随即又继续絮叨上了：“六界众生，语言文字众多，纵使穷尽一生也难学尽。书道不仅仅是用来载文传播的。书迹者，界也，乃是用笔墨划分空间，界破虚无。一个族群的根和魂都在文字里······”
可惜，他一大篇大道理都快絮叨完了，还是没找到那两幅帖。
但云引已经听不动了，说实话那么多书卷，堆得又这么凌乱，要想找到，也真难为他了。
云引等的心急，又怕他想起什么继续念叨，索性悄悄溜去外间坐下来等。
坐了一会儿，书怀终于喜滋滋的托着两片帛书出来了，一抬眼发现云引居然穿着法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顿时，脸色发白，两眼发直，口唇发紫，浑身颤抖，指着云引：“你，你，你······”
你了半天竟没你出句完整话来，好容易翻出的两片帛书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地上了。
云引不明所以，关切问道：“书怀哥，你是不是抽筋了？要不要紧？”
“你怎么能坐我的位子！”书怀大吼一声，终于吼出了一句完整话。
云引吓一大跳，刚刚还腼腆絮叨的人居然能吼这么大声，随即便怔住了。
门外的门生和家仆闻言纷纷赶了进来，看见云引还愣坐在书怀的位子上，顿时明白了一切。
当机立断，兵分两路！
门生上前安慰书怀，家仆则手脚不停的搬东西，卷席子······
一个年老的家仆拉起云引往外走：“三小姐，您先回吧，一会儿我们把帛书给您送过去······”
不懂就问一向是云引的优点。
在向这位热心麻利的家仆打听了一番后，云引算是明白了，一个人东西堆得多不多，乱不乱跟他有没有洁癖，以及洁癖严不严重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完全可能严于律人，却宽于待己！
云引万万没有想到，云家众人中洁癖最重的居然是自己的这位堂哥书怀。
书怀自幼就不准旁人坐他的座位，特别是穿着法袍坐他的座位更是大忌，小时候常常因为这个当场跳脚，大吵大闹，很没有世家公子的风度。如此失仪，古板的云家长辈自然是要管教的，几次一管就收敛了很多，虽然不再跳脚吵闹了，但还是会坐立不安，反复折腾，直到家仆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替换了为止，不明真相的人看着就有点像是抽筋发作了。
云引不禁感慨：家里穷还老要换家具，太败家了，的确该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