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陶娘子钓鱼6
陶三春以为,今日终于可以结束了。
可没想到,等到元哥儿放学归来,和他手拉手一起进来的,竟然是小郎君元寿。
今日并非休沐日,这酷爱学习非常自律的小少年,竟没有上学堂么。
她难免好奇,却没问,只含笑与小少年打个招呼。
元寿很少见地没如原先那般对她问好,只有些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眼含期待,“娘子,您可以抱抱我吗?”
这孩子不过短短两天没见,身体竟愈发清瘦。
一张清俊的小脸不带半点以往的温腼笑意,垂首敛眉,哀伤莫名。
这短短两日,发生了什么事?
这孩子如此难过。
陶三春不假思索地伸手,将他抱进怀里,紧紧搂住,不住轻轻抚着他的背。
“他们今日说……说我母亲确定不在人世了,可我阿爹却不认。”
她心一震。
元寿埋首她怀中,双手搂紧她腰,沉默许久,低低开始说话。
自有记忆始,他便没见过阿娘。
小时候问他阿爹,他母亲到底去了哪里,他阿爹却从不回答。
问多了,他阿爹只说母亲就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等着他们父子去找她。
陶三春轻轻顺着他单薄的肩背,安静听他往下说。
“可我隐约知道,其实阿娘……早不在了……我也曾听人说过,如果亲人过世了,必定要祭奠。
“今日早上我偷听之后,就想,就想,可……我竟不知我要去哪里祭奠,要将纸钱烧往哪个方向。”
说到后来,这孩子的声音低哑难闻,已隐不住哭意。
陶三春向来见不得任何孩子伤心难过,慢慢抚着他背脊,轻轻劝慰。
“只要你心里有她,她便永远在。不管你烧没烧纸,祭没祭奠,也不论她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只是与你相隔千万里。
“你心里有她,她心里便也同样有你,你念着她,她一样会想着你,念着你。”
“我也希望这样……可是阿嬷说,自我生下来,我母亲不要说抱一抱、甚至连看也不曾看过我一眼。”
“胡说!一名母亲,从来是真心爱自己孩子才会给予生命。哪里有如此冷血对待自己孩子的母亲?
“到底是哪个阿嬷竟胆敢对你说这些诛心之言?竟如此荒谬诋毁一名母亲!”
陶三春勃然大怒。
“就是嘉义夫人啊。自我生下来,我阿爹便将我托付于她,直至我满一岁,阿爹才接我到身边亲自教养,其后一旦国事繁忙,都是嘉义夫人细心照料我。”
“所以她的话,你就认为全是真的?”
陶三春皱眉,不自觉地握紧他手臂。
“元寿,你对嘉义夫人可是言听计从?”
“当然不会。”
元寿忙摇头。
“可是……每当我想念母亲,别人都会说,说我母亲并不喜我、爱我。不然她不会将我生下后就决绝远走。
“我阿爹寻了这许多年月,几乎将皇朝内外翻了天,却寻不见她踪影。
“去年,我听老宫人偷偷说,我母亲大概已不在这世上了。我听了这话跑去找阿爹,他勃然大怒,将这老宫人当众乱棍打死。”
他沉默一刻。
“这老宫人曾侍奉了阿爹许多年月,十分得他信任,自我幼时也跟着我好些年,可我即便求情,阿爹也不应允。
“我自有记忆始,便是阿爹细心照看我、教导我。母亲虽孕育了我生命,与我来说,她却像是陌生人。
“可自我出生至今,阿爹也从不曾与我过过生辰。有一次他喝醉酒,喃喃对我言道:如果这世上没有我便好了。”
说到后来,这孩子已是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你也知道,醉酒后说的话都是胡话,不能当真。这世上每一个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的爱才来到了这世上。”
陶三春搂紧他,抱着慢慢地摇晃,慢慢地开解这陷入苦痛的孩子。
“娘子不知……我君父和母亲,并不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的。”
元寿声音低低。
“君父曾同先生一起喝酒,先生说起母亲,说母亲照顾君父从小长大,并非倾心之故,只是因着救命的恩义罢了。
有时候母亲外出行走,君父总提心吊胆,生怕母亲会留下他一走了之。君父那年假借酒醉,使得我母亲有孕,之后母亲无法,只得嫁了他。
“那时正值君父刚刚临朝,西北战乱尚在,百废待兴。他在前朝,处理国事几乎通宵达旦。
“母亲有孕后反应极大,吃什么吐什么。她被困囿高高宫墙之内,曾指着空中飞鸟,说如果没有这孩子,她可以像鸟一样自由遨游。
“如今却困在这深深禁宫,莫说行走,连动一动都头晕眼花,是……孩子将她锁在这三尺之地,再也无法动弹。”
元寿讲说得有些断续,语焉不详,其中波澜却让陶三春听得再说不出话来。
她从市井故事里所知的这位小郎君之母,在许多传说中,乃是一位明睿女子,不然她的封号也不会为“明德”两字,但这其中内情却竟是这般不堪。
她想了又想,对元寿说道:“耳朵听见的不一定是真,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是实。你不曾接触过你母亲,只听过了众说纷纭。可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面,你看到的我是这样,别人看到的我却是那样,你不能只听从他人,要自己去寻找真实的真相。”
“我想寻找真相,却无处可寻。”
元寿声音闷闷的。
“她成了宫中禁忌,君父面前,他自己可以主动提起,却不许我提。我偷偷问过嘉义夫人不止一次,可嘉义夫人也有她的私心,她告诉我的,我也知,并不一定是实情。
“那次我高热,迷迷糊糊中有人抱我,我喃喃地喊了一声母亲,那人却大怒,拂袖而去。后来我清醒过来,才有人告诉我,当时抱我的是阿爹。”
这许多的宫中隐秘,让陶三春听得是目瞪口呆。
一时无法言语,再无法劝解,只能轻轻抚着这少年的背,不言不语静静陪他。
这孩子也许是憋了许久的心里话,一直自语似地喃喃,语调含糊。
陶三春不忍仔细去听,只示意元哥儿去拿手巾来,给他的元寿哥,好擦擦一直流一直流的泪水。
过了许久,元寿方依依不舍地从她怀里抬起头。
通红的眼朝着她不好意思地一笑。
“麻烦娘子了,还请娘子勿怪元寿今日的失礼冒昧。”
陶三春缓缓摇头,抱着他许久,方让一旁急得转圈圈的儿子带这孩子去井边梳洗。
等元寿洗完脸,恢复了平日模样,已是晚饭时间。
陶三春亲自去煮了长寿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笑眯眯地端给他。
“虽说今日不是你生辰,但这碗长寿面却是我和元哥儿真心想给你吃的,元寿,只愿你以后每日里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做一个真正的孩子。”
元寿怔怔点头,执筷的手不住轻轻颤抖,咬一口面条,他眼睛酸涩,腾腾热气遮住他视线。
努力压住哽咽,他将所有情绪伴随着长长面条咽下肚去。
“长这么大,还从未吃过这长寿面,娘子,元哥儿,多谢你们,我会永远记得。”
陶三春轻轻捏一捏他红彤彤的耳朵,推一下自己儿子,道:“等元寿哥生辰的时候呢,你该说一声什么来着?”
“元寿哥生日快乐!”
元哥儿站起来,笑眯眯地清清嗓子,“我会唱的哟!元寿哥,我唱给你听哦。”
元寿不住点头,含着热气的眼酸涩难言,想大哭,想流泪。
他吃着热腾腾的长寿面,听着元哥儿嘻嘻哈哈地唱着快乐的曲子。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起宫墙内那群仆环绕的生活,好了不知多少倍。
要是每天都能和陶娘子元哥儿一起过,就好了。
他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
陶三春笑了。
“元寿啊,你不过才十岁,不要老是叹气,这叹气会把福气都叹完的哟。”
“不会,人家都说我福气满满,便是叹出来的气也只会给人添福气。我多对着娘子和元哥儿叹叹气,让娘子和元哥儿也福气满满。”
唏哩呼噜将长寿面吃完,元寿精神了许多,也有了和元哥儿玩笑的心思,说要考考他近日所学。
元哥儿哎呀一声,歌也不唱了,赶紧抱头鼠窜。
元寿不肯依,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在院子里笑闹起来。
看着这实在体贴的孩子,陶三春心里不由在想,他的母亲到底是怎样一位女子,为何会突然不见?
忽地又想起,今日周先生那有些急切、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心蓦地一动。
难道说,周秉钧也是为这数年前的十月十一日,所以才说出这些感慨的话来?
她心一震。
或许,他所说的少小知己密友,便是这位……她从不曾见过一面、却处处能闻其大名的奇女子了。
从前曾听到过的、京师民间的一些小道传闻,有些不合适宜地从她混乱的脑子里一一滑过。
……当今圣上和他的亲叔叔襄王殿下,曾经一起为尹消得人憔悴过。
……乃至到了如今的天下太平,虽朝堂上你好我好、君臣和睦,私下里却是血雨腥风、相互看不对眼。
而引起这一切的那个“尹”,无人敢说。
传也不敢传。
你明白我清楚他晓得,却谁都不敢宣之于口,怕被抄家灭门夷平九族。
……
但此事太过久远,除却其中真身经历过的当事人,其他人不过都是臆想罢了。
皇后失踪更是朝廷秘辛,非一时可探究竟。
但说回了,这些同她实在没有任何关系,若非牵扯到了元寿,她不过是当市井传奇听听便罢。
毕竟,如她这样的平头百姓,还是赶紧想想如何抱牢这些大树大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干自己的事业才是顶顶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