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陶娘子钓鱼5
有一美人兮……
实在是有不能看的道理。
陶三春咳咳嗓子,将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略去。
指指自己。
“若是此时另有一家当铺也收铜钱,价钱更高,我倒是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急?”
“娘子今日前去,不曾注意那街对头……还有一家当铺么?”
周秉钧将银子放回桌上,收回带着笑意的视线,慢吞吞地道。
陶三春不由呀一声。
好快的手脚啊!
难道是提前已经探得消息了?
那她还掺和进来做什么啊?
“明日这当铺便是咱们的了。”
他轻松一语,便解了她的疑惑。
左手砸进右掌心,她开句玩笑,“噫,我可是要说一句,英雄所见略同?”
“也是娘子,才能想到这些。”
周秉钧凤目幽幽,神色莫名,感慨道:“只可叹这世道对女子实在苛刻,要是当初……”
他忽而一笑,没有说下去。
“先生,要是在我家乡,此时你该赞上一句‘谁说女子不如男’。”她笑。
“谁说女子不如男?”
周秉钧深思着点头,不知想起什么,略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刚刚自己的感慨。
“自今上临朝,对于女子,已渐渐开明,提倡女子读书识字上学堂,如有房产可立女户;若是经商,税赋上也多有倾斜照顾,不阻女子和离再嫁……
“只是千年世道,女子困于后宅已是约定成俗,娘子们真个想挣脱出来,着实是阻力重重。”
他手指上天。
“如今世家门第,才华横溢的女子为数不少,只是却依然被父兄丈夫宗族困囿后宅,无法走上朝堂。”
“女子可以上朝堂?”陶三春真真吃了一惊。
她来这异乡三载,的确所见这里对女子颇为包容。
如她,独身带一幼儿,开食肆立女户,并没遭受过什么苛刻非议。
虽宵小眼红设绊子在所难免,但“身为女子不可抛头露面”,却是没有遇到过。
“所以,娘子,你那天说得极是,你一定要做出一番功绩,成就一番事业。”
周秉钧突然正色道。
她这次是真真愣住,不知他如何说到了这个。
“只有这样,娘子才能成为女子表率,朝中才可拿娘子来激励其他女子,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
“女子,并非天生就要困囿后宅,主持好中馈也不该是女子们一生所追求的全部。”
他认真地直视她双眼,不容她有丝毫躲闪。
“女子也该学识广博、才华横溢,女子也可成就一番事业,女子也能因造福于家国百姓青史留名……
“娘子,这才方不负女子们来这世上走这一遭。”
陶三春一时竟心神激荡,无法言表。
她从不曾设想过,在这礼法森严、宗族家规大行其道的异乡,竟真有人这样对着一名女子殷殷期盼。
且不论他话里真假,只这一番在她家乡,也是无数先辈先贤期许的振聋发聩,已是足以让她不得不正视,这个异乡他地。
若真是这样的,容许女子们独立、自主、自由的时代,她倒是有了甘心停驻脚步的些许理由。
望着眼前这双真诚真挚期待期盼的凤目,她张张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奇变偶不变?”
凤目刹那疑惑。
“呃,不然,宫廷玉液酒?”她小心翼翼地道。
那幽幽凤眸里的期盼期待,很无奈地转成了无言以对。
“陶三春,你脑子里都是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生平第一次,这样唤出了她的名姓。
……好吧,她的确有点脑子不好使了。
主要是这位万万人之上的异乡掌舵者,这思想未免太超前、太脱离这个明明很拉垮,绝对还属于万恶旧社会的异乡了啊。
这眼界心胸,太过高瞻远瞩。
美人儿先生哪,你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大大超脱,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境界,而是快要进化到妇女能顶半边天了……
她将这些感慨含在唇齿之间,却不能讲给他听。
“周先生,能问问你,你刚刚所说这些,是您自己的想法,还是朝廷民间的共识?”她不再回避。
周秉钧明显沉默了。
唇角不显地抿了抿,他仰首望向九天之上的秋日碧空,目光悠远绵长。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而轻轻地笑了笑。
“我少时曾有过一位……知己密友。”
敛回视线,他声音难得轻柔。
“她……心里柔软却又坚定,最爱博览群书,却又是火爆急躁的心性……
“遇到娘子后,我偶尔会想,要是我那知己密友,当初能有娘子这般的开阔胸襟,能坚守住自己的本心,或许……”
或许什么?
知己密友,红颜还是蓝颜?她还是他?
陶三春眼巴巴地等着他继续,他却忽而又一笑。
复又拿起铜板换来的小银锭子,他正色道:
“娘子,既咱们想法一致,过两天,我让人送些铜钱来,你拿去咱们的当铺里,演一场两虎相争的戏码——给那些人看看。”
……噫,扫兴。
一点也不考虑她这吃瓜人,一颗焦躁渴盼吃瓜的心。
她兴趣缺缺地翻开茶盏。
拿起那锭小元宝,她托在手里转转。
“先生,如今我在京城似乎很有名气了哟。”
她忽地想起一事。
“所以为了我的人身安全,如果我真的参与进这私贩铜钱的大案里,有权要求保密,不泄露我这细作的身份吧?”
俗话说树大招风,她以后还想过大树底下好乘凉的安稳日子哩。
“娘子想什么呢?”
周秉钧诧异地笑。
“不是因为恰有人拉娘子去私当铜线,娘子才顺势为之,哪里算什么参与进这私贩铜钱的大案里?”
“……先生,这河还没过,您就准备要拆桥了?”
她没听错吧?
杏眼一眯,她目光咄咄瞪他。
“撇得好干净利索哦!”
“陶三春。”他声音轻轻的。
“记住了,你就是普通的市井妇人,就是想多得些银钱才肯帮人跑腿的,记住了。”
她沉默一刻,终究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
“是你的,终究就是你的,没有人可以抢夺了去。”
他声音低低地,将自己手里那锭银子放进她掌中,凤目半垂掩住心思。
“但你还有陶旦旦,一定要保重自己。”
刹那,她杏眼热气腾腾。
“当初你怀揣赴死之心,在东城府衙公正匾下奋力抗争,可曾恨过?”
他凝着她眼底遮不住的水光,唇动了动,竟翻起了旧事来。
“……恨啊,我恨死了这万恶的旧世道。”她垂首,掩住神情。
“不,是恨不恨我们。”
他偏偏不肯她回避。
“我,元寿,韩旭山,甚至嘉义、王致用。”
她讶然抬头。
“你费尽心思,找了许多大树想遮风避雨,但真到灾祸临头,却发现大树什么事也顶不上。”
不在的不在,在的又寻不到……
那时候是不是很绝望,恨不得将大树刨根劈成柴烧成灰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动过找你们的念头,这是真的。那时候我几乎要把元寿写的这个大福字当保命金牌用一用了。”
她指指那绿藤蔓延的影壁,却叹息地笑一笑。
“但如先生说得这般,恨,却是没有,从来没有。”
他只静静望她,没说话。
“嗯,三年前,我在明州初遇先生,那时候王大夫曾说过我是赌徒。”
她将两锭元宝拿到背后,两手来回调换了数次,而后对着周秉钧一笑。
“先生,你猜,如今元宝在我左手还是右手里?”
他不假思索地平声道:“左右手一手一个。”
“噫,先生这样好没意思,总要装一装样子为难考虑一下嘛。”
她抱怨着将两只手放回桌上,果然一手一锭小元宝。
“永远不将鸡蛋放同一个篮子里。”
她抓抓额头的散发,头疼地想了想,而后放弃。
“我忘记是从哪里知道这句话的了。”
“这与你恨不恨有什么关系?”他非要她说个子丑寅卯出来。
“我费尽心机找到大树,只为日常能保我和陶旦旦安稳生活,若遇到一点点事就麻烦大树帮忙解决,岂不是大材小用,拿着牛刀来杀鸡?”
她真的不擅长解释剖析自己啊!
她可很明白的,人情是要在紧要关头用的,任何人情也禁不住不断的消磨。
只是这话,却不好说给他听。
他果然是不满地看她。
“真的,真的,市井小民与官爷对峙公堂,这事虽不算怎么惊世骇俗,但轰动一方总也有的。”
她耸耸肩,拿银锭子敲着桌面,并不看他。
“若我处理得好,即便如东城知府想徇私舞弊,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要给了我拖延的时间,将事情愈弄愈大,总有转机出现的。”
他并未接话。
“好吧,周先生,我不是真的不指望着你们来救,也不是真的就如刚刚嘴硬,说什么大材小用,拿着牛刀来杀鸡,只是——”
她顿了顿,塌腰缩肩,有些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周秉钧袖中手不由慢慢握紧。
“当时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辛苦经营了许久的大树靠山,真到用时却一丁点指望不上,那种,嗯,绝望吧,确实难受。”
她有些干巴巴地撇撇嘴,不想再提糟心事。
“所以还是会恨的。”他神色莫名,低低一语。
“恨倒是说不上,顶多有些抱怨,抱怨而已。”
她却还是很小心地咬文嚼字。
毕竟眼前这人,她总是要当做大树当做靠山,准备在这异乡要牢牢抱住,好狐假虎威的——言语上的冒犯得罪实在犯不上。
“娘子,你且放心,从今日起,周秉钧绝不会再让你经历那种事。”
他忽而伸手覆住她把玩银锭子的手背,轻柔却坚定地握了握。
在她惊讶地望过来时,他收手站起,而后转身利索地出门,走了。
走……
走了。
陶三春瞠目结舌地瞪着自己手背,傻眼。
今天这灰衣侍从,真的是周秉钧假扮的?
真正的正人君子,杀伐果断的襄王周秉钧?
假的吧!
他突然说起她过去的事,做什么?
听她表了决心,竟然不是开心。
那她接下来的大业,还怎么搞?
他就不会问问,她的上进心,到底来自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