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死之间
余华曾经说过,写作者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怪就怪在这里,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换句话说,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
他在小说《活着》的前言里写道: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我钦佩余华的全部理由就在于此。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着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有着坚强的活下去的勇气。当我满身血污蹲在看守所里的时候,心里却是一片死灰,脑子中满是充斥着绝望无比的消沉。我为此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心想只要老天不叫我死,就要努力地活着,为了林艺,也为了我自己。
小曹不知道拿了高小三多少钱,天天过来看我一趟,到处给我打点说情,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在我耳朵上嘀咕了半天,叮嘱说:“从现在开始,不管谁问你,就说是那砖头是他先抡起来的,被你夺下才砸过去,这叫正当防卫,”完了还颇为感慨地告诉我:“高小三这几天为了你这事,跑得腿都快断了。”我苦笑着点点头,说:“那你替我谢谢他。”
杨错昨天送来一大包水果和几条烟,愁眉苦脸地告诉我狼外婆被总部查出来有贪污的嫌疑,去香港一事也暂且搁浅了。我隔着玻璃窗问他:“米兰有消息吗?”杨错一脸沉重,许久才说:“那几个人是他老公公司的,根本不是职业打手,那个死了的拿的还是新加坡的护照,这次比较麻烦。”我冲他吼道:“我问你米兰现在怎么样?!”
杨错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慢慢才说:“她想离婚,被那孙子打了几下。”我嘴唇哆嗦着问:“打成什么样了?她爹是不是死了,连自己女儿都不管啦?!”杨错低下脑袋去,说:“没怎么样,头磕破了。她爹?她爹的脸比米兰的命要紧得多,你真的不明白?”我嘴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下。
那天眼镜被我狠命地往脑袋上拍了一下,像根木头一样扑倒在地下,一动不动。旁边的几个人都傻了,半天才想起把我拖上车,和眼镜一起到了医院。进医院时眼镜又是呕吐又是抽搐,看得我都有些害怕。旁边一个人狠狠地在底下给了我一脚,说:“他要有事,你也活不了。”我疼得眼前一阵发黑,捂着腿就蹲了下去。
不一会医生从里面出来,下了病危通知书,说:“你们赶紧通知他的家人,病人现在是硬膜下广泛性出血,有生命危险。”我背上猛地一阵发凉,一把抓住医生的胸口问:“一块砖头能砸死人?!你他妈给我说清楚!”医生勃然大怒,使劲挣脱开我,跑着就去报警。我被几个人又垫了几脚,窝在地下,看着门口几个穿警服的人一闪,心里顿时一松,心想我就是死在监狱里,也不能死在你们这帮杂碎的手里。
离开医院时一个医生跑出来,和几个警察说:“出于职业道德,我建议你们先给他包扎一下。”我的心里一片感激,诚恳无比地给他鞠了一躬,说:“谢谢您。”林艺出事的那天,杨错铁青着脸从里面一出来,我就知道自己想杀人了,把米兰一推就冲了出去。冲到抢救室里看到一个医生就抓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你杀了我老婆!”
吼完后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米兰,我咬着牙说:“你放开我。”米兰哭着说:“求你了韩笑,你不要乱来。”我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说:“我要杀了他。”杨错也跑来把我紧紧地抱住,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你就放开我,让我杀了他吧。”
杨错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了命地撞他,他也不松开。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杨错说:“哥哥,求求你放开我。”杨错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拼命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韩笑,你不要乱来。”
许久,我再也没有一点力气,身子软软地瘫在一边。米兰披头散发地一把扑到我身上,哭着说:“韩笑,是我害了她,你,你杀了我吧,”我不断地摇头,哭着对她说:“这不怪你,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米兰在身边不住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却一点也听不清楚,声音轻若微蚊,我的耳边一片寂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顿时幽然而生,袭遍了我的全身。我仿佛看见林艺在半空中微笑着看我,轻轻地说:“韩笑,原谅我先走一步,等下辈子,我再回来陪你。”我目光呆滞地向空中连连傻笑,眼泪夺眶而出。
临走时杨错塞给我2000块,让我以备急需,告诉我:“这几天我得陪苏总清帐,不能天天来,你就自己照顾好自己吧。”我盯着问:“说实话,你贪污了多少?”杨错笑笑,说:“说没贪污是假的,但还够不上判刑。”我点点头,说:“小曹那边你出去后替我打个电话,说我出去再好好谢他。”
从我被关进来的第一天起,高小三就卷着钱到处疏通,光给小曹就塞了不少。我不能说小曹不够哥们,他的钱确实不少,但还犯不上白白给我花,因为我们只是朋友,而不是兄弟。杨错走的时候扔下一句话:“谢个屁,他拿咱们的钱还少么,他亏啊?”我在心里干笑了几声,说:“亏不亏,也都得给个热话。”
也正是因为没有亏了小曹,我的牢狱生涯还算是比较太平,没有人来干扰我的‘生活’,除非我准备越狱逃跑。在暗无天日的时间里,我大部分的思想活动都是在琢磨人生的反复无常和个人的无能为力,而对于自己进来的原因本身并没做多少思考。我比较欣赏一句话:肉体和精神的痛楚显然会让人朝更严肃的高度思考问题,而不是汲汲于稻梁本身。所以,我讨厌思想高度,那意味着要失去世俗的幸福。起码对我而言,这是个真理。
对于一般人而言,看守所则是另外一个世界,它有不一样的生存逻辑和秩序。在那里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每个人,都给我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在那里受到的教育,也让我受益非浅。当然,这些教育也有一个小的副作用,那就是让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能,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深深地绝望。
我进来的第三天,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眯起眼使劲向门口望去,看见被我曾深深怜惜的刘梅,不,应该是李梅,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和我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她冰冷无比的眼神竟是那么的熟悉,而又是那么的陌生。事后我和小曹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她因为给外国人下蒙药,在这个圈子里很是出名,这里也是几进几出了。
我微微一笑,心想自己确实愚笨得可以,我清晰地看到李梅眼中的不屑,那分明是在嘲笑我的智商。这不怪她,是我甘心情愿的上当受骗,我对自己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当然,这种认识我还得感谢象她这样的女人,让我更加有足够的理由质疑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善良。我知道,这无比干冷的房间气息,早晚会把心中的潮湿一点点冻掉,让它永远冷硬如铁。
对于些许伤感的记忆,正常人的逻辑是:既然失去了,就要想办法忘记,拿回忆来折磨自己的,都是傻逼。但我却始终无法摆脱那些缠绕在心田的一幕幕往事,它们一如天边飞逝的流星,在眨眼间忽然闪过,却留下了永久的痕迹。
看守所的晚上总是很安静,所有的屋子也都已熄了灯,只是偶尔可以听见从某个房间中会传出星星点点的声音,让我瞬间想起了大学时候,我们趴在床上无法入睡,引起兴奋的原因有很多,但青春足可以解释一切:我们年轻,我们精力旺盛,我们天真,我们不知所终。
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卧谈会的内容是什么?是不是也和我们当初一样,兴奋地讨论着艺校的女生?还会不会有个把人,如同高小三一样,点着蜡烛在被窝里呻吟?
回忆如丝,把我的思绪一缕缕地带回那令人难忘的时刻和地点,我看见杨错酒气醺天地在雕像前撒尿,也看见毕业前夜,我们都躺在那些油绿的睡着了的小草上,大声地唱着风靡一时的《校园民谣》:
“校门口的酒馆里是谁仍旧还在大声哭泣,
黑漆漆的树林里,有人叹息,
宿舍里的录音机还在唱着爱你爱你,
当每到假期,我们就仓皇离去,
亲爱的兄弟,你是否还会想起,
那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
而那些现在或许正在美梦成真的学子们,对自己的青春是不是还象以前的我们那样豪情依旧,为了虚幻的目标,正在咬着牙苦苦的拼争?他们又会不会在将来的若干年后,也会象我一样心灰意冷,虚度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