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是她
说是讲,半天也没说什么,时陈坐下来,眼角有些酸涩,面对爱人的最好朋友,一向温柔的人如此严肃,他有些局促,无意识搓了一下手。
他手指上有一条刚才划的口子,不小,在左手食指那两颗痣中间,留出一条血线。
时陈抹了一下,有些蛰痛,不过血渍已经干涸了。
许昭昭看了一眼,说:“要不要喊护士来给你包一下?”
“不用,自己会好的。”
“是啊,自己会好的,身体对我们的保护机制很强大的,小伤小痛它会自我消化。流点血,确实不算什么我看书说,人的心脏是一个非常勤劳的器官,为了向身体各部分输送血液,它每天会跳动10万次,输送7吨的血液,并且全年不歇,终生无休。当你受伤或被病原菌感染,白细胞会第一时间为你冲锋陷阵,红细胞更是无处不在,输送氧气,维持你的生命,还有肾脏,胃,肝脏,肺部每一个器官都在保护我们。”
“这些都是医学上的解释,还有一种说法,是我们的身体比我们想象中爱我们。当你难过痛苦,大脑会分泌内啡肽,让你少受疼痛折磨。如果实在太痛,药物都不能制止的话,大脑也会关闭一部分感受,这样可以暂时忘记痛楚。”
“不记得,可比一直痛苦好多了。这就像癌症病人,与其受尽痛苦化疗而死,很多人会选择开心快乐度过残余不多的日子。”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许昭昭自己也意识到了,一时停了下来。
两人之间没有沉默太久,时陈问她:“你该不会要告诉我她也想问我愿不愿意殉情吧?”
许昭昭默默笑了一下,有些歉意:“抱歉,说偏了。本来想说的简单轻松点,结果我就是不适合拽词的,还是从头到尾啰嗦着讲吧,你将就着听。”
“我跟何见是在医院认识的,五六岁吧,那时候小,不知道什么叫做大病什么叫做小病,反正就挺疼的,每回一疼我就觉得我是不是要死了,很害怕。何见跟我一个病房,总是给我好吃的安慰我。”
“大多是糖果,偶尔会有别的饼干巧克力什么的,不过糖果也很好了,喝药太苦了,甜是一种很大的慰藉,也因为糖果,我们两个成了好朋友。”
“我一直以为她跟我一样都是简单的肚子疼,后来我们出院了,家又住得近,两家常常来往。有一天,我们两个在外面玩,忽然下了暴雨,玩的地方离医院近,我们就冒雨跑过去了。刚进医院,我拍拍衣服上的水珠,正想回头让她快点结果,她忽然就在我眼前倒下了。猝不及防的,整个人失去所有可以支撑着身体的力气,倏然倒下,头重重的磕在玻璃门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怎么说呢?”许昭昭闭了一下眼,无声落下一滴泪,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忘不掉何见在她面前倒下的样子。
饶是如此,她还在忍着,语气尽量做到不急不缓:“小时候老被学校组织去看战争片,往往能看到人中枪中弹,不甘倒下,让人揪心。飞机被击中,猛然坠落,给人震撼。何见那天给我的感受就是,原本在天空中遨游的飞机一瞬间被击落,整个人破碎虚弱,零散下坠。或如同窗外正在被雨拍打的落叶,薄薄一片,只有飘零的命运。”
“一切只发生在让人来不及去救的瞬间。”
“她离我一步之遥,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倒下去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动静。我愣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还是周围有人尖叫起来喊来了医生和护士。那天,她在icu里待了一天。”
“我站在急救室外面,听一些护士阿姨闲聊,才知道她是早产,七个月现代医学发达,基本八九个月出生的小孩和足月出生的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七个月意外早产,要么母子俱损,要么勉强生下来会因为身体各项机能不完善而活不久。甚至,刚出生连哭都不会,呼吸也受阻。”
“我怕死了,我怕那就是我和月亮的最后一面。”
“何况我听说我干妈还是被人推下楼梯的,她们两个同时从鬼门关回来,我干妈住了小半年医院,何见也在观察箱里待了很久。不止,她从小就待在医院,很多小孩常见的病,都有可能会成为她致命的病。”
许昭昭转了下身子,盯着时陈,说话的语气还是忍不住越来越重:“你知道被详细告知,上一秒还在你身边活蹦乱跳的朋友,下一秒或许就会死去的感受吗?”
“我才知道,我遇见她之前,她几乎是医院为家,大病小伤,疼的人都麻木了,而且那个时候,我还从医生那里得知她记性越来越不好这件事,她跟你说过吧?”
时陈沉默着,搁置在心室里安安稳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拎起来悬空了,血液都不会流通了,大脑指使只能让他麻木地做出点头这个动作。
许昭昭说的话,一字一字变换成实体,排排列列立在他眼前,轮流去敲那颗被悬空的心脏。
真实仔细地去体会那些往事中的滋味。
其实何见不是善忘,准确来说是一种记忆丧失。
医院的灯永远那么亮,亮的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只知道在那个环境中有无限痛苦。
何见反反复复煎熬,反反复复痛苦,就如同医生说的那样,身体的机制会自发保护她。
因为在最初对这个世界有认知之时便承受了很多的痛苦,疼到无法忍受,大脑潜意识里会有害怕和排斥,慢慢的,便自动把这些认定为痛苦的感觉封藏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之前不是有案例吗?人在大出血到无法挽救的时刻,血压会迅速下降缓解出血的速度,凝血功能慢慢跟了上来,把有限的血流供给更关键的大脑和心脏。
很简单,没有血,就供血。有痛楚,就封存痛楚,遗忘痛楚——到最后,遗忘记忆。
都说人最不能隐藏的两件事是爱情和咳嗽,可人生在世,真正不能隐藏的东西多了去了,就拿小时候第一次摔跤,百分百的人都会喊痛,体会学会走路的第一道坎。
迈过了,学会走路了,就可以开始走自己的人生路。
何见的人生路,哪里是由一道坎开始的,就像是一条被轰炸过后的荆棘林。泥潭,枯枝,尖刺,弹片,赤脚淋漓地踩过去,才得以见她的人生路。
而这条荆棘林,只能用痛不欲生来形容。
现代医学很发达,一个小小的手术很多人都会用麻药来减少自己的痛楚,可是身体虚弱的何见,连麻药的剂量都要斟酌,一点不敢多用,几乎是只能支撑到做完手术。
不是昏迷着被疼醒,就是清醒着疼痛。
但何见还是常常说服自己睡着,即使会疼醒,也能少疼一会。
一个小孩子,从出生后的每一天,长久年岁里,时常遭受病痛的折磨,凭什么啊?
童年没有欢乐,没有阴影,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白色医院和磨人痛楚。
以至于就算长大一些,只要稍微想起以前,潜意识里都会斩钉截铁地告知她,过往都是不好的回忆,不必再想。
痛苦的回忆骨牌一倒,欢乐也被压下,渐渐忘却。
她只是太疼了,生生把自己逼成这样。
谁也不会平白回忆痛苦,何见也从不感谢那些痛苦造成她现在的洒脱,不刻意回避,正好不会想起。
长久以来,就形成了惯性遗忘。不严重,只是比别人记性差点,时常记不住事,认不得人而已,这对何见来说,绝对算一件好事情。
许昭昭说完已经不自觉泪流满面,“从她在我眼前倒下,从我在icu外听那些护士说她的事情,我就发誓,我这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好朋友,一辈子要对她好,好到她想起以前,起码从我开始,都是美好的欢乐的时光。”
许昭昭做到了,但是又被人破坏了。
何见从上小学时身体已经好多了,也是那个时候她开始写日记,孟美文告诉她,人的大脑有限,越长大就会越把小时候的记忆全部忘记。所以提议何见把每天发生的高兴的事情记下来,就当做小时候的回忆录。
何见那时小,又是刚正式上学,融入到一个很大的集体里,自然什么都觉得重要,什么都要写。
大一些,知道为什么要记日记了,就更想把一切都记录下来。
她不想忘记,她觉得和朋友一块玩,和爸妈在一起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如果她忘了,那不就等于把朋友和爸妈的美好回忆全忘了吗?
她害怕遗忘。
所以,家里有厚厚一摞她的日记本。
最开始,每天晚上都写,一年能写好几本,洋洋洒洒记录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再大点,指的是高中,她已经知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值得怀念,上学往往每天都千篇一律,周围的人来了又走,都是过客。
于是一年也不见得能写完一本日记。
生命宛如一条长河,每个人都是一条独立的小小的河流,不断流动,不断向前,汇入生活的河床。
但在这流动的过程中,也不是全然不变的,会遇到小鱼,水草,岩石,被不断打磨,早就丢失了很多原有的东西。也会遇到别的河流同行,有幸同行,经历一程已经是很大的缘分了。
人生如月,月有阴晴圆缺,人也有悲欢离合。人人都有悲和离,只要多多记住欢和合就好了!
说是这样说,可是她对小时候的一件印象不怎么好的事记得很清楚。
“给你看照片吧。”
许昭昭很久之前拍的,一直留存在手机里,时陈接过来——
【2009年12月21日/雨天,
妈妈今天又没有准时来接我,我在等她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小脏包,他蹲在街口,像没人要的小孩,我想把他带回家。
可是外面在下雨,妈妈说我一定不能淋雨的。但是他好可怜,嘴角流着血,额头也肿肿的,长这么好看还要淋雨,好惨啊。】
何见自己身体不好,弱而不自知,还以为所有小孩都跟她一样不能淋雨。
她对下雨的印象极其不好,这点时陈也发现了。
她性子轻快明媚,是对生活很有积极性的那种人,而且这样的心态总是能感染很多人,跟何见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时陈都是高兴愉悦的。
送她的礼物,无论什么她都喜欢,每次和她一块吃饭,一块散步,总是高高兴兴的,对一切未知的事物都觉新奇。
像春日的小蝴蝶,永远爱这花红柳绿的世界,又像她名字里的月,皎洁明亮,为黑夜照明。
只是一到下雨天,蝴蝶被打湿翅膀,不能飞行;月亮被乌云遮掩,完全不见踪迹,失去了以往的光辉。
时陈接着往下看:
【所以我悄悄地,淋雨跑出去,把我的巧克力棒和美术刀都给他了。巧克力棒很好吃的哦,美术刀也能打老师口中抓小孩的坏人。都给他,让他保护自己。
妈妈又在忙工作,邻居阿姨来接我了,我先回家,等我妈妈回家我就回来找他。
妈妈呀,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写的很短,很直白,字迹稚嫩,但字里行间都是一个小女孩最真诚最珍贵的心意。
手机屏幕上,落了一滴泪,又一滴,溅起一些水渍。
时陈整个人被一股巨大而不知名的情绪包裹起来,眼泪模糊视线,耳旁的嗡鸣让他中断对外界的一切感受。
周围的人仿佛加了倍速,不断在他面前来来去去,曾经在家里,在医院,在街口的时陈都经历过这种场面,他原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为他停留的。
走廊有凉风吹过,像是空谷的空响,吹进他心里的空缺,又顺着空缺离开他的体内,只有心脏渐渐窒缩。
原来是她,十一岁遇到的人是她,十六岁遇到的人也是她,老天爷对他真的很好,他说何见记性差,其实他也未曾记得更早之前的何见。
十岁的小孩娇憨,十六岁的何见勇敢。
巧克力棒和美术刀。
一个是带人给慰藉的甜食,一个是保护人的工具。
那时时陈看到美术刀以为是何见害怕壮胆,因此并没有太靠近她,更不说去拿那把刀了,没想到是何见让他防身的。
陈年旧事,他从不主动想起,因此那个小女孩,也一同封存在过往的旧梦里。
旧梦翻滚,在这个似曾相识的夜里。
它告诉他,何见就是这个人,她来了。
他哪有一生陷在寒冬里,明明很早就有人来拯救他了,只是两个人都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