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风雨欲来
梁池森并没有骗江流之,此时虽然已经不早了,但李箱专门派人来医院找他,说有重要的事要和自己商量。
梁池森赶回社里,因走的是另一条路,经过了江流之的剧社。他本匆匆地走过,却突然意识到这剧社好像哪里变了。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只见原本空落落的屋檐,现在却拉了个牌匾,上面写着“国剧社”三个浑圆的大字。
奇怪,江流之不是一直在医院吗?这牌匾是怎么来的?
梁池森一边想着,一边走回了华志社。
黄诗和杨恪白先回去了,灯光下,李箱带着眼镜,正在仔细看着些什么。
“箱,”梁池森唤了他一声。李箱抬起头,伸手把眼镜取了下来,“池森,来得正好,我在排第四期的文章,你来看看。”
梁池森走上前去,拿起厚厚地一沓书稿。
“因为毕竟没招到新的撰稿人,所以咱们的第四期,只能靠文章精了。”李箱说到。
梁池森点头,表示理解。他翻到黄诗的一篇文章,竟然是写东北沦陷区生活的。
“可以吧,这小诗还挺有想法,”李箱看着黄诗那篇文章,“因为文化封锁,东北伪满洲国的事情,几乎都听不到了。”
梁池森欣慰地笑了笑,“很好。但写的那么现实,咱们这次怕要受到文宣部干预了。”
“还有更现实的,”李箱翻到一份手稿,递给梁池森,“看看,这是小白写的。”
梁池森接过,题目写着:评北平学生抗日示威游行——中国青年之魄力。
“抗日示威?”梁池森大略扫了一眼,惊讶地看向李箱,“什么时候的事?”
“你也不知道是吧,就是昨天早晨的事。多少大学都参加了,咱们的老学校,春明大学也在其中。小白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昨天下午坐在屋里写了一个下午。”
“太好了,”梁池森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我早就说过,人民抗战的怒火是压不住的。北平学生做得好!”
李箱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就猜到,你得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开心。”
“箱,咱们应该还有可活动的资金吧。”梁池森突然问到。
李箱点点头,“是还有点儿,怎么了?”
“你抽出几百块来,代表华志社捐给这些爱国学生们。”
李箱瞪大眼睛,“捐钱?咱们现在的资金可不多了。”
梁池森说到,“几百块,不影响什么的。这些学生们如此有胆识和魄力,为了国家不顾自身安危上街游行,我们怎么能不声援他们!”
“是这样啊,池森,我也很想声援他们,所以我打算把小白这篇文章当做一篇社论,放在第四期最前面。”
李箱一边解释,一边给他比划着,“但是这样的话,第四期一旦发出,必定会受到文宣部制裁,到时候销量会大大减少。也就是说,我们这一期,是赚不到多少钱的。”
梁池森听后,觉得有几分道理。他向来对社内编辑的事情不过问,一直有李箱处理,所以没有想到这一层。
“那依你之见,咱们怎么办?”梁池森问到。
“我建议,咱们先把第四期发出去了,表明我们的态度,等资金稍微回笼,我们立刻捐款。”
梁池森点了点头,“还是你考虑的周到。那这件事,你到时候再和小白他们商量一下,看看捐多少合适。不要低于一百块,咱们毕竟在商业之都。”
李箱说到,“我明白,你放心吧。”
几日后,《华志》第四期如约发出。和李箱他们预料的一样,小白的社论获得了巨大成功,12月9日乃至之后的多次抗日示威游行逐渐发酵,在上海引起了剧烈讨论。
黄诗这次用了格外辛辣的笔触描绘了伪满洲国的生活,什么对康德皇帝的照片行礼,学生每周必须赞颂皇帝,不学汉语反而学日语……这些事情几乎被封锁在了东北,普通百姓无权知道。
要不是他们从东北悄悄跑了出来,也写不出那么现实的文章。
因为文章好,第四期的销量达到了办社以来的最高峰。李箱也和之前约定的一样,将第四期的获得所有资金捐给了北平的爱国学生。
可也因为资金没有回笼,他们连写字的稿纸都要买不起了。
更严重的是,文宣部很快采取了措施,将第四期杂志给禁止发售了。
梁池森拿到禁发通知后,毫不意外。他们写的东西句句在国民政府的心尖上跳,他们不禁才怪。
只是这个命令的签署人,不是还躺在医院的江流之,是代行他权力的新任文宣副部长陆向晴。
李箱从外面买了包子回来,边吃边讲到,“隔壁怎么来了那么多青帮的人?”
梁池森抬起头,“青帮?”
“是啊,我看见他们那个头子,好像叫什么陆……”
“陆京士。”梁池森说到。
“对对对,刚来上海就听说过他的名号,据说是杜月笙的手下,”李箱奇怪到,“他们往江流之剧社里面搬桌椅干嘛?”
梁池森听后,松了口气,低下头,继续看那张禁令,“想来是他的剧社要开始招人了,找了青帮的人来帮忙布置吧。”
“青帮……”李箱摇着摇脑袋,“江流之还真是什么人都处。看什么呢?”
梁池森把手中的禁令递给他。
“嚯,”李箱接过禁发通知,和梁池森一样,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看到署名后感叹到,“这陆向晴升的真快,怎么这次不开酒会了?”
“李老师,”黄诗无奈地说到,“人家情人才刚走,哪有心情开酒会啊。”
李箱这才想起来,他点着头,“有道理。但他怎么会升迁的那么快?他给钱了?”
梁池森说到,“陆向晴和江流之一样,都没参加国民党内部斗争。这种人好控制,唯上面的人马首是瞻。”
“怪不得,”李箱赞同到,“这陆向晴看着就唯唯诺诺的,胆子也不大。”
黄诗却抱怨起来,“不过他还真是翻脸不认人,梁老师可是帮他抓住了杀害他情人的凶手,现在却返回来禁我们的杂志。”
梁池森笑笑,拍了拍黄诗的肩,“很正常,不然你以为他怎么能当时副部长。”
几人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梁池森正要坐回去,就听见有人跑了进来。
他转身一看,竟是本该在江流之身边的王去浊。他手上拿着份报纸,使劲喘着气,李箱忙接了杯水给他。
王去浊咕咚咕咚地全喝完,才说到,“出事了,江先生提前出院,回文宣部大楼里去了。”
黄诗站起来给他顺气,一边问到,“你别急,出什么事了?”
“云雨去被杀案的凶手确定了,”王去浊边喘边说到,“就是那个白光。”
“好事啊,”听到这个消息,梁池森浅笑到,“可江流之出院干嘛?”
王去浊把报纸举了起来,“重要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他一边说着,一边翻到报纸上的某个板块,递给他们四人。
梁池森只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全没了。
报文先是讲了云雨去的被杀和江流之受伤,接着一句“为保上海舞台剧工作人员的安全,及上海舞台剧的长足发展”,引出这篇报文的真实目地——上海文宣部的通知:
第一,上海所有剧作家均必须加入江部长所建的“国剧社”,成为会员。
第二,所有剧场不得买入非会员的剧本。
第三,严查上海市内所有私人小剧场,特殊时期,不允许小剧场开业。
短短三条,真正把上海舞台剧的市场控制在国民政府手里。之后要演的任何戏,不管话剧、戏剧还是刚刚从西方引进的歌剧,都要经过文宣部审查。
这样审出来的剧,只会剩下国民党上面人爱看的东西,比如对日讲和。
上海本是中西文化最交汇的地方,现在竟成了文化管制最严重的地方,今天是剧,明天是报社杂志社,后天是就是书……过不了几天,便无人再敢妄议积极抗日了。
梁池森拿着报纸的手在颤抖,薄薄的报纸被抓得起了皱褶。
文宣部敢这么做,由头就是文宣部长江流之,在看剧时遇到危险。
他又回想起江流之舍命救自己那晚,难道他当时就在盘算这些了吗?难道他救自己不是因为多年的感情,而是要找个理由对剧作家进行管制,所以故意让自己受伤的吗?
以梁池森对江流之的了解,他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怪不得青帮的人会突然过来,恐怕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而法租界是青帮的势力范围,想来江流之把社建在这里,也是早就想好了要得青帮的帮助。
走一步想三步,他再次低估了江流之的心计。
梁池森放下报纸,品不出自己现在什么感觉,被利用的愤怒、被欺骗的失落交织在一起,集成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
李箱当然明白他的感觉,抬手拍了下他的肩。
王去浊看到大家神色低沉,忙说到,“也有好消息,现在文宣部办公楼面前聚集了许多人,有剧作家也有其他作家,都是去抗议这三条新通知的。”
梁池森问到,“江流之出院,就是因为这件事?”
王去浊用力点了点头。
“我得去看看。”梁池森说完,拿起衣服就要走,被李箱叫住。
“池森,我们和你一起去。”
梁池森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们。李箱接着说到,“我们都是写东西的人,抵制过分的文学管制,是每个作家的事情。”
黄诗用力点了点头,“梁老师,我们和你一起,我们和上海所有作家都站在一起!”
杨恪白和王去浊什么也没说,只坚定地看向梁池森。
“好,”梁池森脸上再次浮起笑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