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初见(下)
梁池森看着排名榜上的名字,愣在原地,李箱拐了他好几次都不起作用。
“你在这里站十分钟了,”李箱无奈地说到,“还有什么不敢置信的?”
梁池森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次文学创作比赛,第一名,是江流之?”
李箱看了眼排名榜,终于明白了梁池森的意思。从以第一名考进学校到现在,梁池森的文学创作一直都稳居第一。
直到现在,被一个官话都说不明白的人挤下去。
梁池森不可思议地叹出口气,眼里的好奇被勾了起来,“他到底是有什么本事?”
“诶,我打听了一下,”李箱悄悄地,伏在他耳边说到,“据说,他是校长特招的。”
“特招生?”梁池森更震惊了,这是美国人办的学校,先不说考试有多难,学费有多贵,外国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特招一个中国人?还是一个看起来那么奇怪的中国人。
难道这个人的文章已经写得出神入化?可他明明连话都说不清楚。
梁池森越想越想不通,拉过李箱问到,“箱,你知不知道这江流之的文章哪里可以看到?”
“应该公示了吧,校刊里有……”
李箱还没说完,就听梁池森说了句“谢了”,下一秒,人就跑得无影无踪。
还好,图书室里没人。梁池森走向校刊存放处,要是要人看到他来看校刊,不抵得昭告全天下他梁池森输不起吗?
正想着,他一拐弯,就看到摆放校刊的书架前站着个人。
梁池森赶紧躲了回去,悄悄探头,只见有个人站在书架下,手里捧着本校刊。定睛一看,竟然是江流之。
江流之突然砰地合起书,梁池森被他吓了一跳,谁知下一秒,他就直勾勾地看到梁池森眼底。
见被发现,梁池森也不躲藏,从书架后出来,“你怎么在这儿?”
江流之抬起手中的校刊。梁池森点着头,慢慢靠近他,“你写作很厉害啊。”
谁知,江流之盯了他几秒,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梁池森心里盘算到,在谦虚吗?但他可不像会谦虚的人。
“你,”江流之出声了,“更好。”
梁池森高高地挑起眉毛,被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有些蒙,他笑起来,“但你还是创作比赛的第一名。这可是全校三十二位外语老师、十九位汉语老师的共同评选。”
江流之只是摇头,眼神中好像还有些落寞,他将杂志放回原处就要离开,却被梁池森一把拉住。
江流之下意识地想挣脱,可手指颤了两下,还是没动。
“抱歉,”梁池森很快松开他的手,“我只是,想冒犯的问一下,听说你是特招生。”
梁池森的语气很温和,半分挑衅的意思都没有。江流之又低下头,“我是……对不起。”他居然突然道起歉来。
梁池森问,“为什么道歉?”
“我,没有本事,你,第一。”江流之结结巴巴地说着。
梁池森刚刚对他一瞬的不服全消失了,他安慰到,“没事没事,这就是个比赛罢了。”
江流之看着他,组织了好半天语言,缓缓说到,“司先生来我家,我的文章,不是汉文,不懂。他到镇上,请人,改成汉文,看后,喜欢。”
江流之说话虽然像三岁小孩,但梁池森很有耐心地听着,一边点着头表示自己理解。
江流之有了些信心,接着说到,“他给钱,赎我,让我来北平读书。”
赎?这个字现在可不常见了。
“我比赛,没用汉文,”江流之说到这里,脑里疯狂寻找着那个词,“胜,胜……”
“胜之不武。”梁池森微笑着,帮他把后面说了出来。“那你看得懂汉文吗?”
江流之轻摇了下头,“不,只能听。”
梁池森上前,抬起手,尝试着拍了拍他的肩,江流之没有反抗。“这样,我是北平人,从也小学了不少,我教你怎么样?”
江流之抬起头,眼中有些不敢相信。
“你说这司雷校长,把你招到北平的大学,不管你会不会汉文,就让你学现代文学,太不负责了。”梁池森打起趣来,“还好他把我和你分到一个宿舍,我可以教你。”
江流之僵硬地勾起嘴角,终于笑了一下。他从进校到现在半个月,这是梁池森第一次看他笑。
梁池森来了劲,“你想先学什么?”
江流之想了一会儿,说到,“你的名字,怎么说?”
“我不是见到你第一天就告诉你了吗?”梁池森佯怒。
江流之却好像以为,自己真的把梁池森惹怒了,又低下头去。
梁池森连忙说到,“玩笑话,我的名字确实难记。叫梁池森。”
“森,”江流之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字,林子,我知道。”
“对,就是林子。”梁池森鼓励到。
江流之似乎很喜欢这个字,别的字他也不管了,直管梁池森叫了个,“阿森”。
梁池森满意地点点头,“阿森,还挺好听。那你要是方便,以后就这样叫我吧。”
“阿森。”江流之又唤了一遍,接着望向他的眼睛,说了句梁池森听不懂的语言。
江流之说这种语言的时候,完全没了说汉文的犹豫和不适应。语言好像一句咒语,配着江流之低沉的声音,撞进梁池森心里。
“这话什么意思?”梁池森笑着问到。
没想到,江流之摇了摇头,再次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转身离开了。
直到江流之的背影拐走,梁池森才猛然发觉,赶忙移开视线。
他拿起江流之刚刚看过的那本校刊,翻开第二页,就是江流之的文章。
竟然是首诗,但让他失望的是,没有他说的什么别的语言,文章已经被翻译成汉文和英文。
他顺着读了一遍汉文,觉得是不是翻译有问题,简直狗屁不通。反看英文版,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可能是翻译者水平也很高,甚至有几分莎翁十四行诗的韵脚。
诗写得很清爽,和春明大学里绝大多数学生浮华的辞藻完全不同,他的用词格外精确,打在人心上。
梁池森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能第一了。老师常说,文章在深。江流之的文章就是如此,有种和这个年龄不符的深刻。
他感叹了几句,正要合起书刊,却又瞟到诗下面的一句小字:原文为蒙语。
梁池森刷地抬起头,他是蒙古人。
一切都说得通了。蒙古的奴隶习俗并未随着民国建立而消失,反而因为国家的争夺,没怎么进步,几乎每个贵族家里,总有几个奴隶。
而江流之口中的“赎”字,再加上他的衣着、用品,这些恐怕都说明,他以前是蒙古贵族的奴隶。
梁池森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竖起来,他听说过蒙古贵族对待奴隶的残忍,那江流之……
第一次见到他时,梁池森觉得江流之是匹狼,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匹狼,却是一匹受伤的狼。
梁池森猛地醒了过来。
他用力拍了拍脑袋,觉得自己怕是老了,怎么开始梦到这些陈年旧事了。
身后传来翻报纸的声音,“醒了?你睡了挺久。”
是江流之。梦里结巴的声音和现在完全对不上号,但梁池森知道,他汉语能有今天说的那么顺畅,全是靠每日每夜的苦练。
梁池森赶紧甩甩头,让自己别想这些了。
九两和王去浊不知道跑哪去了。他站起身来,走到江流之床边,“你感觉如何?”
“都挺……”江流之说到一半,话却拐了个弯,“还是有点不舒服。”
梁池森问到,“哪里不舒服?我请医生来?”
“不用,我好像,心有点痛。”
“心痛?”梁池森皱起眉,这心痛可不是什么好预兆,他连忙要去找医生,却被江流之一把拉住。
“别走。”江流之低声说到。
梁池森转过身,“你不是心痛吗?”
“我刚刚睡着了,梦见我们大学时候,想到那时的你我,就心痛。”江流之答到。
梁池森愣住,他们是有什么奇怪的联接吗?但他不动声色,将手轻轻挣开,“你恐怕是老了。”
江流之虚弱地笑笑,“胡说,我才三十多岁,没你老。”
梁池森觉得自己多给他一个好脸色都是多余,“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江流之笑得更开心了。
气氛融洽了几分。梁池森附身给他提了下被子,却一眼都不敢看他,江流之的眼神像火似的烧在他脸上。
梁池森很快提完,坐到椅子上,知道自己那该死的脸肯定又红了。
“还好你没事。”江流之突然说到,“阿森,这些年,我真的很想你。我请求党里,把我调到了上海,我想离你近一些。”
梁池森低着脑袋,脸上的红晕慢慢消散。他只听着,没有出声。
“我知道你讨厌我,觉得我玷污了文学的纯粹,把文学当做梯子往上爬。可是,阿森,我过怕了苦日子,我太明白没权没钱、像只蝼蚁一样被踩在脚下的生活多可怕……你总说人穷志不穷,可我的志,就是不要再穷。”
这是他们决裂后,江流之第一次和他心平气和地解释这些事情。
江流之不是个爱剖开自己心的人,但他从不介意在梁池森面前说这些。
可有些事情,终究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开的。他们都不是孩子,做事做人有自己的底线和立身之本,有些东西错开了,就很难再找回来。
梁池森依旧沉默,他不想让这么柔和点氛围变成吵架。
还好,一阵敲门声让梁池森松了口气,“请进。”
九两和王去浊提着个小陶壶进来了,先和梁池森打了招呼,然后把陶壶放在桌上,从里面倒出一碗雪花梨汤来。
等陶壶空了,王去浊捧起碗,看看江流之又看看梁池森,似乎有些为难。
“我就先去了,”梁池森拿起衣服,他看到江流之眼里明显的失落,“李箱说找我有事,我还得回趟社里。”
江流之一动不动。九两连忙点头,“成。我送您,梁先生。”
梁池森笑笑,“不必了,好好在这儿照顾他吧。”
“梁先生,您注意安全。”王去浊捧着碗,跌跌撞撞地说到,差点把碗里的汤洒了。
“诶。”梁池森答了一句,朝他们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梁池森前脚才走,后脚江流之就烦躁地皱起眉来,瞥了他们二人一眼。
王去浊忙把汤递给江流之,江流之从他手里扯过来,哗啦哗啦地几口喝完,把碗塞到王去浊怀里,又躺下闭上了眼睛。
王去浊和九两对视一眼,什么都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