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华志社众人再次围坐在桌边,这次桌上不再被拆开的信件铺满,而是一份拟好的合同。
杨恪白拿着烟斗,里面的烟丝早就凉了个透,“五六百封回信,两三百都封是选江流之的。”
“社里来了个人才,我应该高兴?”李箱扯着嘴笑了笑,比哭的都难看。
黄诗扶额,“文宣部长,怎么看都像来砸场子的。”
三人的眼神落到一直沉默的梁池森身上。梁池森拿着合同,视线却落在信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盯着茶杯看入神了。
李箱咳了一声,“池森,这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怎么江流之还不来签约,这过时不候啊。”
梁池森被他一说,才从茶杯里抬起眼来。他看了眼表,已经比约定时间迟了两分钟,“奇怪,这人按说不该迟到的。”
“是啊,”李箱说到,“我记得以前在学校,他最准时,怎么今天……不是给我们下马威呢吧?”
梁池森摇了摇头,用这种手段给下马威,丢的是他自己的脸。他看到坐在一旁发愁的黄诗和杨恪白,“小诗,小白,你们俩去隔壁楼里看看江流之在不在。”
黄诗和杨恪白对视一眼,应下声来,赶忙跑出门去。
李箱又猫到梁池森身边,“不是我说,大股东,咱真要签下江流之?你忘了他以前……”李箱很有眼力见的没有再说下去。
“群众在不知道是江流之的情况下,还来信那么多选他,”梁池森叹出口气,“足以证明,他虽然心眼坏,但有两把刷子。”
“你说他,好端端地来我们这儿做撰稿人干什么?要我看,怕是《华志之志》那篇文章,给文宣部那群人干蒙了,让他们部长来我们这儿做腐化工作呢。”
梁池森笑了笑,“你可真会说。不过也不一定,江流之那人,心眼坏又爱装,他来了之后,咱们得见招拆招。一定不能再让他破坏我们的目标了。”
李箱对梁池森竖起大拇指,“可以啊池森,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江流之真面目呢。你要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梁池森笑着按下他的手,才要开口,就见黄诗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二位先生,不好了,隔壁江先生的剧社被警察围起来了!”
等梁池森和李箱快步赶到隔壁时,外面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杨恪白从人群中挤出来,气喘吁吁地说到,“上海警局带了一圈人来,说是江先生剧社里面有个人,是杀害陈一润的凶手。现在里面乱成一团,江先生剧社不愿交出那人,正和警察对峙呢。”
“江流之呢?”梁池森问到。
杨恪白看了他一眼,回答到,“江先生不在,但已经通知人去请了。”
梁池森转头对李箱到,“我得去看看。”说罢,就从人群聚集最少的地方挤了进去。
其实他没必要扒开人群,因为人群里有人认出他来了,是个记者。梁池森看到他的纸笔才明白,这剧社门口为何围了那么多不散的人群,敢情江流之名气不小啊。
没想到那记者不顾礼仪,梁池森经过他时,他直接在人群中抓住了梁池森的衣袖,“梁先生?是您吗?您也知道了江先生的事?您能谈一点您的看……”
梁池森没听完,就手腕一翻,使了个巧劲挣脱出来。
他走到剧社大门前,看到了一个略微熟悉的背影。“顾警官!”
顾君回过头来,见是梁池森,紧皱的眉头猛地松开,对警员做了个手势,将梁池森放进来。
梁池森越过警戒线,走到顾君身边。可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警察的对手,居然个个拿着长刀短剑,面露凶光,且身材健硕,怎么看都不是写剧本的样子。警察虽然有枪,但这里是法租界。
这,江流之搞的不是剧社吗?
顾君的眉头又皱起来了,“没想到啊,这江部长披着剧社的皮,在这儿法租界弄了个帮会出来,现在帮会里的人还杀了人,他这怕是要丢官咯。”
梁池森勾着嘴角笑笑,尽量按下自己狂跳的心。江流之要真是搞帮会,他丢的就可不止明面上的官。
他决定先把事情打听清楚,于是问到,“顾警官,您说他社里有人杀了人,不知道是谁,杀的又是谁?”
顾君转过头,打量了梁池森一番,“梁先生什么都不知道,跑进来做甚?”
梁池森丝毫不怵,笑笑到,“听了外面的一些谣言,说是杀害陈一润的凶手是江流之社里的人,觉得这事自己恐怕能帮上点忙,就来了。”
顾君摇了摇头,“梁先生怕是帮不上了,这些人什么都不说,人也不交,我现在就等着江流之回来,看他怎么办。”
梁池森附和地点着头,“容我多嘴问一句,顾警官,你们查到的凶手,是社里的哪一位?”
“说了梁先生怕也不认识,是个叫九两的男孩。”
“什么!”梁池森脱口而出,想起了那天送自己时前面那双瘦弱的蝴蝶骨。
“哦?”顾君又转过头来,“梁先生认识他?”
“我,我不和他有一面之缘。”梁池森定了心神,“顾警官,你们没抓错吧,那九两如此瘦弱,怎么能杀人呢?”
“再瘦弱的人,遇着事了,也会变得力大无穷。”顾君回到。
“可,九两和陈一润怎么会有关系?他们都不是一个层级的人。”梁池森说完,突然想起江流之那晚说的高利贷的事情。
果然,顾君说到,“怎么没关系。陈一润放高利贷,九两买了,但恐怕是还不起,就将陈一润杀害。”
“但这只能说明他有动机,怎么能说明他杀了人呢?”
顾君看着他,仿佛在说你怎么就不信呢?接着说到,“我们已经找到了凶器,在这个九两的屋子里。对比了弹道后发现,就是这把□□。”
可梁池森还是觉得太鲁莽,还没等他说什么,顾君又说到,“还有,有人看到了他那晚出现在陈府周围,他也没有不在场证明,我不抓他抓谁?”
梁池森才要说话,就被顾君抬手止住,“梁先生,写文章您是好手,断案这事就不必多说了,警局自有安排。”
说完,他没有再理梁池森,而是转身问警员到,“江流之还有多长时间来?”
警员哆哆嗦嗦地,“已经派人去请了,估计快了。”
顾君扫视着面前的不法之徒们,轻蔑地哼了一声,“半个时辰前就说快了,现在还不来。”
四周没一个人敢和他搭腔,梁池森要说话,却被他第三次打断。只见他抬起手,低声对身后的副队长说到,“强攻,给我把那九两抓来。”
对面的人一听,扎好马步,握紧了手上的刀具。气氛瞬间低了十度,门外叽叽喳喳的记者看到,也都静下声来,注视这门里这场即将到来的乱斗。
副队长有些为难,“队长,这儿是……”
“我知道,法租界。”顾君眼里的光暗了暗,“我在我中国地界上抓中国人,他法国人能说什么?我早就看这些洋鬼子不顺眼了,尽管抓,我就是丢了官,也要把杀人凶手给抓到!”
那副队长还是踌躇,“队长,要不还是等……”
“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顾君提起声音,怒到。他本就高大威猛的样子,脸上还挂着几道疤痕,眼神更是凶且硬气,这样一怒,像秦琼一样,让人不敢反抗。
“江部长怕是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顾君接着到,“不敢来了!”
“不知在下做了什么事?”
听到这个声音,梁池森竟然感觉自己松了口气。转过头去,果然看到江部长剥开人群走了过来,他风尘仆仆,却依旧稳重,带着一丝体面点笑。
这江流之,很喜欢这种出场方式啊。梁池森想到。
江流之先走到梁池森身边,“梁作家,不好意思,本来是要去签合同的,耽误了。”
梁池森皮笑肉不笑,不说话。
江流之转头对顾君说到,“不知道顾警官刚刚所说,我做的事情,是什么事?”
顾君当然也不是好惹的,官他见过不少。他扯着嘴角,指向对面,“江部长,您看看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您不知道,这是组织黑势力,是政府禁止的事情?”
江流之也笑起来,“首先,政府要真禁黑,那杜老大是不是也该下马?”
顾君瞳孔放大,听到这个名字,他眼里的怒火更甚,“你和杜月笙什么关系?”
“和您没有关系,”江流之笑着,话却一丝不让,“其次,您说我的人九两,杀人了。那我请问,九两会不会是偶然经过陈府被凶手看见,故意把枪放到他屋里栽赃的?您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杀人吗?”
梁池森看着他,觉得这当官确实有当官的好处,比如他说话的时候,话再难听,顾君也不敢像对待自己那样蛮横地对待他。
顾君死死盯着他,半天,突然笑出声来,“江流之,我小看你了,我没想到,你竟然和杜月笙还有关系。这披着剧社外皮的法租界帮会,怕也是他的杰作吧。”
江流之并不回答他,而是说到,“若顾警官没有别的证据,请回吧。”
“等等,”顾君制止了他,眼神看向了他身后的梁池森,“我这里刚好还有一条线索,是关于梁先生那晚和陈先生的故事。江部长,可和您说的不太一样呢。”
梁池森看到江流之后背一僵。
顾君推开江流之,走到梁池森跟前,“梁先生,外面可全是记者,是您自己说,还是我帮您说?”
看来这就是顾君的底牌。可他算计错了,梁池森确实和陈一润的死没关系,说破也只是一桩丑闻罢了。但他也算计对了,因为他不知道,江流之或许会为了掩盖这件丑闻,做出别的事来。
梁池森心回百转,那对蝴蝶骨又出现在他眼前。
他于是到,“顾警官,无论我和陈一润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和他的死无关。”
顾君没有一丝要放过他的意思,“梁先生的意思是,我说?梁先生,我一直很敬佩您,不想败坏您的名声,可您要是不说清楚,我只能这样。”
“我的意思是,这件事和我没关系,”梁池森看着顾君的眼睛,声音低了许多,“是,陈一润好男色,那晚他派人将我打晕,送到他床上。可他没有得逞,江先生救了我。之后我们就离开了,根本不知道陈一润后面被杀的事情。”
梁池森的语气几乎没有浮动,他用一种,和他平时很不一样的声音机械地把这些话说了出来。江流之握紧了拳头。
顾君可能也没想到,梁池森竟然会说真话。他愣了几秒,问到,“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有动机?”
“您可以这样理解,但您觉得,我一个写文章的人,会用□□去杀人?而且,您或许可以看出,我不是个十分冲动的人。”
顾君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于是他话头一转,“江部长救的你,那江部长怎么会去陈府?是您和陈一润有约,还是您跟踪梁先生?”
江流之回答到,“我有探子,一直跟着梁先生。”
梁池森松了口气,看来他和江流之的一些默契,还没全丢完。
顾君敢这么问,说明他心里早已经有判断,他当然不会相信九两能一个人完成犯罪,所以他把事情摸了清楚,故意来套他们俩的话。
这个时候说谎,反倒增加了嫌疑,甚至可以说,一旦有人撒谎,顾君会立刻把他逮捕了。而顾君既然已经知道事情经过,却没有透露给媒体,说明在这方面,他是值得信任的。
顾君果然皱起眉头,他不死心地问到,“江部长派人跟着梁先生是为何?”
“梁先生是著名作家,我不得保护一下他的安危吗?”到了不重要的部分,江流之就开始扯疯话了。梁池森默默翻了下白眼。
顾君干笑了一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陈一润这件事上,他没想到这两人居然都说了实话,和他调查的一模一样。
“顾警官,现在疑惑解除了,等您有了决定性的线索,欢迎再来。”江流之又挂起了标准微笑。
顾君自知理亏,但他不是受不得挫折的人,他无视门外的记者,一摆手,就要带着人离开。
走之前,他转头问了江流之最后一个问题,“江部长,能问问您,收留九两是为什么吗?”
江流之说到,“因为他是个苦命人。”
顾君哼了一声,“没想到江部长还是个大善人。”
“过奖。”江流之做了个不送的动作。
顾君用力甩了下衣摆,带着人离开了。一出门,就被记者团团围住。
梁池森看着顾君直硬的背影,觉得要是站在警察的立场上,这是个不错的人。
江流之已经让手下人收起刀剑,等梁池森一回头,人都散了。
这时,九两从里间伸出头来。梁池森本以为他会看到一张害怕、哭泣的脸,却没想到九两如此淡定。
梁池森心一颤,不会九两真是凶手吧。
江流之招了招手,九两便出来,走到他们面前,“江先生,谢谢您帮我。”
梁池森倒吸一口冷气,“九两,真是你杀的!?为什么?”
九两才要说话,就见江流之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梁池森本以为江流之要阻止他,没想到他却说,“下面人多眼杂,梁作家,想听故事的话,和我们上去吧。”
梁池森挑起眉头,“你不签约了?”
“哎哟,瞧我这记性,”江流之笑着,“那正好,九两,你和我去梁作家社团里坐坐吧。给他们讲清楚你的故事。”
“啊?”九两和梁池森都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
“算是给我未来同事的一个见面礼,而且我相信他们。”
梁池森赶忙拦住他,“不必,江流之,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既然是一个社的了,那不是得共进退?”
梁池森冷笑一声,“共进退不是把无关紧要的人拉下水,江部长,您偷换概念的本事还是很烂。”
江流之好像很伤心的样子,“那好吧,九两,下次再和梁先生好好讲这个故事。现在,我先去签合同。”
九两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江流之跟在梁池森身后,来到了华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