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晚上,李箱的油灯全部耗尽,他使劲伸了懒腰,“池森,还不走啊。他们仨早走了。”
梁池森写到激烈处,头都来不及抬,“嗯,写完这儿就走。”
“行,”李箱站起身来,拿好衣服和钥匙,“我先走了。”没有多说半句废话,以免打扰到他。
“路上小心。”
梁池森连门关上的声音都没听见,只下意识的回了一嘴。还差一点,一点,这章就算完成了。
这一点,一直到月上三更才写完。
走之前,又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二楼,灯还在亮着,有人影在晃动。
已经午夜了,这人不睡觉吗?
这时,灯突然熄了,楼上传来了锁门和下楼的声音,梁池森这才回过神来,人家睡不睡觉关自己什么事。
没走几步,不对劲的感觉就来了。刚刚灯熄那瞬间,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一个人影闪过,那人影不在二楼房间里,而是进了自己身旁的这个巷子里。
而他又同时想起,面对这条巷子的那扇窗,好像今早打开后就没有关上。
一瞬间,梁池森感到背后一阵冷气,自己心在狂跳,不会遇到贼了吧,他偷什么,偷书吗?
他又很快意识到,今天是新杂志的首发日,赚了些不少的稿费,全放在了社里书架下的柜子里。
他下意识舔了下嘴唇,看看空旷无人的四周,觉得这个时候去吵醒已经睡着的租界警察,可能会比自己去抓还要麻烦。
于是他捡了一根木棍子,掂量了两下。
黑夜似乎更沉了,路灯也非常不合时宜的闪了两下,梁池森握紧木棍,贴在墙边,一点一点的靠近巷子口。还好寒风吹得厉害,掩盖了一部分脚步声。
那巷子里没灯,仿佛一个黑洞要将人吞噬。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时已经可以听到从巷子里传来的声音。
突然,肩被拍了拍。
经过上次的教训,这次的梁池森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将手中棍子往后一撤,死死戳在了对方腹部,力道强劲。
在对方那声痛呼出来之前,梁池森已经一把捂住他的嘴,一用力,将他反手按在了墙上。
昏暗的路灯下,是一张熟悉的脸。
梁池森眉头下一秒就皱起来了,刚刚被拍肩,出手迅猛时,他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江流之被捂着嘴说不出话,脸痛苦的扭在一起,他很想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不会已经被戳通了吧。
跟在身后的秘书惊呆在原地,但因为看清了是梁池森,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江流之摆摆手,秘书会意地点了头,朝巷子另一边离开了。
江流之又指了指他按在嘴上的手,示意他拿开。
梁池森就装作没看见,依旧这样捂着,力道不松,一只手就让江流之头动弹不得。他又悄悄偏头看了眼巷子,虽然黑得什么都看不清,但能看到一个人影,在窗的位置鬼鬼祟祟。
那人好像已经结束了偷盗,另一边又是死胡同,便朝巷口处走来了。
梁池森收回脑袋,盯着地上,因为巷子后面没有灯,他看不到影子,只能等他一出现,就立刻制服。
江流之好像这才明白他在干什么,也停止了挣扎,只是心跳得特别厉害,梁池森和他挨得近,感觉耳膜都要被他的心跳振破了。
他警告了江流之一眼,没想到这人耸了耸肩,好像自己很委屈似的。
巷子里的脚步声逐渐近了,他全身肌肉都崩紧,就在那身影出现的一瞬间,立刻甩出手中的棍子,将人重重押到墙边。
那人一脸惊恐的看着他,显然被吓坏了。
梁池森这才发现,这还是个孩子,身上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脸上也是灰扑扑的。他手上不经意松了些。
“饶,饶,饶命……英雄,”那孩子颤颤巍巍地,从包里掏出两张纸,梁池森借着灯光一看,是两张小洋票,“这,这,这是我身上,唯,唯一的钱,饶了我,求您了……”
这是把自己当做抢劫的了,梁池森松开棍子,“孩子,大晚上的,在这里做什么?”
那男孩见他脸上架着眼镜,身上还穿着件西服,怎么都不像个抢劫的,便颤抖着回答到,“我……我是来投稿的。”
“投稿?”
“我今天看到一个杂志社在招新,想来试试。”
哪个杂志社,不言而喻了。梁池森还是不理解,“投稿而已,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何必晚上来?”
男孩低着脑袋,踌躇半天才说到,“我爹……他不让我写东西,说这些都是骗人的,要我帮着他杀猪,否则填不饱肚子。我就只能晚上偷偷溜过来了。”
梁池森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倒不是这个故事有多震撼,只是他刚好认识一个人,和这男孩的经历十分相似。
“所以你是怕被父亲发现你投稿,”江流之走了过来,还心有余悸地摸着小腹,“可如果梁池森真选到你的,你会来吗?”
他这话说的,就像梁池森不在这儿一样。
男孩一听,用力点了点头,“当然会!我非常喜欢梁老师的文字,亲切又朴实,我想加入华志社也是他的原因。”
梁池森轻咳了一声,感谢昏暗的灯光遮住了脸红。
“你读过书吗?”江流之问到。
男孩低声说到,“只上过私塾……”
江流之一笑,“那你觉得梁老师凭什么看得上你的文字?凭你穷?凭你没读过书?”
男孩显然被他的口气吓到了,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梁池森赶紧把江流之推开,正要上前安慰,就见男孩眼中闪过点点微光,接着突然抬头,颤抖着说,“我,我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我能吃苦,端茶倒水、拖地洗碗,就是给几位先生倒痰盂都行……但我一定要成为一名作家,和梁老师一样!”
江流之愣住,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梁池森知道,他看到了少年时候的自己。
梁池森上前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孩子,你的志愿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男孩听罢,终于摸了把泪,点点头,转身跑入黑夜之中。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你不会真会要了他吧。”
梁池森丢下手中的棍子,拍了拍手,“为什么不?他既然有这志向,只要写得好,我自然可以考虑,说不定是个好苗子。”
“一个杀猪的孩子,能写出什么来?”
梁池森皱起眉头,“你好像对杀猪的孩子敌意很重?”
江流之脸色动了动,“我只是说实话。”
梁池森看向他的眼睛,“一个杀猪的孩子不但能写得出,还能写出很多我写不出的东西。每个人的阅历都不一样,写的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文学是世界上很公平的东西,它属于任何人。”
听到最后这句话,江流之的脸色终于变了。这是他们大学老师送他的话。
梁池森移开目光,“走吧。”
昏黄路灯将路分成不同格,一格黑暗,一格光明。梁池森和江流之就在这两种来回中不断穿梭,沉默伴随了两人一路,谁都没有再提起刚刚的事情。
“你们,”江流之清了下嗓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要招新人了?”
“嗯。得招了。”梁池森说到。
江流之对着空气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的新杂志,今天刚发布。我还没来得及看。”
梁池森笑了一下,“那你最好别看了。”
“你写什么了?”
“反正不是你和你主子们爱看的东西。”
江流之觉得自己承受他辱骂的功力增加了,已经可以做到至少平和地面对了,“那我更得看看,明天谴人送一本来给我。”
梁池森哼笑一声,“你做梦呢,自己出钱买去。”
江流之没有再继续这段已经很无聊的对话。梁池森见他闭嘴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转念一想,爱气不气关他什么事。
但梁池森还是又开了口,“对了,顾君还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没有了。”江流之回答得很快。
“陈一润的死到底怎么回事?”梁池森问到。
“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江流之笑着。
“我对你和他什么矛盾确实不感兴趣,但我还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死,怎么死的,谁杀的。”
“没想到你好奇心挺旺盛。”
梁池森抽了下嘴角,“爱说不说。”
“我告诉你就是。陈一润放高利贷,有人实在还不起,就动了杀心。至于怎么死的……”江流之环绕了四周街道略显阴森的氛围,“你确定要现在说吗?”
“说。”
“他是被一枪打爆脑袋的,用的枪应该不是好枪,甚至可能是把□□,否则打不出那种效果。”
“□□?”梁池森说到,“那□□声音那么大,他家家丁呢?”
“听见枪声就跑过去了,可还是被凶手逃跑了。陈一润死的房间在三楼,外面是一片旷野,可家丁跑到窗边查看时,却没看到人影。”
“躲在房间,在窗沿下面,或者翻到顶楼去了。”
江流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倒是很懂杀了人往哪躲嘛。不过,这些地方,家丁都一五一十地搜过了,而且警察很快就到了,也没找到人。”
“就没一点线索吗?”
“线索当然有,可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总之有我在,凶手就不会有事。”
他好像还很骄傲似的。梁池森又把上次问过的问题问了一遍,“你和凶手到底什么关系?干嘛包庇他?”
“你以后会知道的。”这回,江流之没有再像上次一样乱扯,而是认真地说到。
梁池森一愣,反而嘴硬到,“我并不关心。”
江流之哑住了,他撇了撇嘴,换了个话题,“诶,你看我们既然是一条路,要不以后一块儿走?”
梁池森停下步伐,“不必。我到了。”
江流之抬头,看到昏暗灯光下印着四个大字,“博文女校”,也不奢求梁池森会喊他上去坐坐,只好耸了耸肩,“成,梁作家好好休息,我等秘书来接我。”
梁池森点了下头,转身上楼去了。
江流之并没有等什么秘书,而是等着梁池森的背影消失,自己转身走进黑暗的街道中。
梁池森挑开窗帘一角,看到他有些落寞的背影,心想这人究竟在搞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