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新人没等到,别的事情就先一步找上门。
新一期发出去的第二天,梁池森拿着笔皱着眉,正帮李箱看最近的书稿。李箱和杨恪白说,他好像一个审作业的老师,说完才想起,他曾经本来就是老师。
没过多久,黄诗从外面回来,并未到她的座位上,而是径直走向梁池森,低声到,“梁老师,有人找。”
这句话像是把梁池森的魂招了回来,他有些懵懂地抬起头,反应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忙盖上笔盖,取下眼镜,走向门口。那站着一个黑色风衣的陌生男子。
不知怎么的,见到这人时,他心落了一下,就像在期待什么别的人一样。但他很快制止了自己飘忽的想法。
那头男人已经伸出手,“梁先生,久仰,我是上海警局刑侦支队队长,姓顾,叫顾君。”
听到这个介绍,梁池森心下全都明白了,恐怕是陈一润的事查到自己头上了。他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那日在陈府闹的动静可算不小。
但他不动声色,握上手去,“顾队长,您好,找我什么事?”
“我最近一直在调查书商陈一润的死,他于月12日凌晨两点死于家中,您知道吗?”顾君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留意梁池森的脸色。
可梁池森还是淡淡地笑着,“嗯,知道。”
“能麻烦您和我们走一趟,去警局做个笔录吗?”
“那么麻烦吗?”梁池森问到。
“死的毕竟是个大人物,还请您配合。”
言于至此,梁池森也没有理由拒绝,“好,那我和他们说一声。”
顾君还算通人情,点了下头。梁池森才要进去,就见一个警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队长,队长……”
“怎么了?”
警员跑到顾君身边,“顾队,江先生说可以配合,但他职务繁多,恐怕抽不出空去警局。”
梁池森一听就笑了,果然是当官的人,说话总喜欢绕一万个弯。
顾君显然也听出了江流之的言外之意,他就是不想去警局嘛,这还不好办。“这样,梁先生,您先和我过去,我问完再来……”
“顾队他还说……”
“我说话别插嘴!”
那警员被吼得一跳,低下头,紧张地扭起手。
顾君这才想起还有梁池森在场,他咳了一下,又瞟了梁池森一眼,对警员到,“说吧。”
“江……江先生说,他那晚喝了酒,很多事忘记了……但,但是,他在陈一润先生家的所有行动都是和梁先生一起的,梁先生在,或许能帮忙回忆起来,不至于出错。”
梁池森感觉熟悉的话术又回来了。
江流之有官威,却不直接拿官威压人,反而笑着兜圈子,既显得他亲和,又让人无法拒绝。毕竟就算他不是官,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顾君还是懂。
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他的目的无非是要和梁池森一起问话。顾君烦躁地扶着脑袋,真想骂娘。
一边是规矩,一边是官威。
“他还说什么吗?”顾君问到。
警员小心翼翼地道,“他还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人是会读心术吗?
顾君抬起眼,刚好和梁池森对视。梁池森脸上却是早有预料的神情。
顾君没有别的办法,他尴尬地笑起来,“那梁先生,麻烦您移步到旁边这座楼房。”
梁池森是第一次到江流之所谓的“剧本协会”里来。
这里和自家书社是一个房型,但光线却出奇的差,梁池森发现,是因为窗帘基本把这儿封严实了,深色的窗帘塌在地上,并没有任何美感。
里面很大,却没几张写字用的桌子,一张长桌横亘其间。几个穿着洋服的人围坐在长桌边,互相传递讨论着什么资料。
梁池森瞟了几人一眼,却发现一个都不认识。上海有名的剧作家他也知道几个,付九云、胡邶、那方……难道江流之一个都请不过来,那还真是怪事了。
警员带他们七绕八绕,又上了两层楼梯。
梁池森没想到那么大,他不知道江流之买那么大块地盘到底要干什么,一个剧本协会,真的至于吗?
爬到第三层又拐了两个弯,三人才终于在一扇桐花实木门前停住。
警员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让进的声音后,才打开门,毕恭毕敬地请梁池森和顾君进去。
梁池森一进到江流之的办公室,就有种来到□□堂口的感觉。
窗帘依旧是拉起来的,水晶吊灯打出昏暗的灯光,繁华的实木桌椅,房间正中居然放着神龛。他经过时仔细看了两眼,不是关公财神这样的正神,是个看着让人心里一毛的邪神。
梁池森猜测,这应该是江流之自家民族的神。蜡烛的红光照得那神仙更像个鬼。
整个房间压迫而难受。梁池森皱了下眉,视线落到抽着烟的江流之身上,他好像对自己办公室的布置很满意。
“顾警官,幸会。”江流之把烟放在灰缸里轻轻一转,笑吟吟地说到。
顾君也局促地笑笑,和他握了下手,“江先生。”
江流之的手并没有放下,而是转到梁池森面前,“又见面了,梁先生。”
梁池森没有握上去,只是浅点了下头。江流之也不恼,笑着收回手,拉出椅子请他们落座。
“顾警官,”江流之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您请问,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顾君咳了两声,“二位都知道了我今日为什么来,就请您二位先说一下那晚的情况吧。首先,你们为什么会去陈老板家?”
梁池森才要开口,就被江流之抢了先,“他邀请我们去吃酒。”
梁池森听后,瞳孔微微放大。江流之要干什么,他是怕自己没脸说那晚的事情吗?
但梁池森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等着他们再开口。
“哦?”顾君手指轻敲着桌子,“酒会?”
江流之接着说到,“顾警官,梁先生和我的老同学,最近不是开了个书社吗?我作为文宣部长,自然要给书社和投资牵根线,让他们有资金好好建设。那场酒,就是为了牵线啊。”
“可我听陈府下人说,你们不是一个时间来的。江先生既然是中间人,又怎么后来呢?”
江流之哈哈笑起来,“还不是怪我,文件一直没批完,从中山路那边过去,耽误了。”
“那几位既然是谈事情,地点怎么会选在卧室?”
“我也不知道啊,陈老板可能有点什么怪癖,也不奇怪。”
顾君眯起眼睛,“是吗?那卧室里的枪声,又是怎么回事?”
“枪走火了。”江流之一脸真诚。
“那为什么下人还听到你让他滚出去。你们俩出来后,又为什么要拿枪威胁下人。”
“自然是因为谈崩了,”江流之说着,脸上居然出现了抱歉的神色,“说来惭愧,我脾气不算好,当时就骂了他一句,让他滚出去。后来看见那些围上来的家丁我就心烦,拿枪指了几下。”
顾君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心下觉得离谱,可又找不出什么漏洞。于是,他转而问一旁一直安静的梁池森,“梁先生,你来说一下这个事情。”
江流之听到,微笑着转过头去看着他。梁池森一接触到他的眼神,就猜到江流之骗人的原因了。
是他杀了陈一润。
梁池森舔了下嘴唇,他不明白江流之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现在不容得他多想,是做决定的时候了,是说实话,还是配合江流之编故事。
“我……”梁池森动了动嘴,又看了一眼江流之。
可江流之只是笑,“说实话就好,顾警官那么机谨,一定能查出真凶。”
看着顾君,梁池森不想骗他。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更不想说出那件羞耻的事情。江流之给了他一个台阶,只要他顺着下来,他被羞辱的事情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我……”梁池森咽了口水,后展开笑容,“我确实是和陈老板谈生意,和江先生说得一样。”
这句话一说出口,梁池森突然感到什么东西变了,和一旁的那人堕落到了地狱。
顾君只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送顾君离开后,梁池森立即转向江流之,“你干什么要骗人,怕我说不出口?”
“那你干什么要配合我?”江流之挑着眉笑起来,却和刚刚的笑不一样。
梁池森看着他的笑,真想给这人一巴掌。他几个深呼吸,稍微平复了些心情,然后一字一字地问到,“陈一润,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江流之很快否认了,也没对梁池森的怀疑表现出任何惊讶,好像他早就知道他会这么问。
梁池森真是被弄愣了,“那你骗顾警官干什么?”
“我不信任他,万一你和他说了真话,他转头告诉媒体怎么办?”
敢情还是为了我咯?梁池森心里默默骂到,他根本不信江流之的鬼话。
江流之看出来了,“不信我?”
梁池森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省省吧,说句真话就那么难。”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江流之收了笑容,认真地看着梁池森的眼睛,“当然,除了这个原因外,还有个原因。”
“什么原因。”
“人不是我杀的,但我知道是谁杀的。”
梁池森皱起眉头,“那你为什么不报……你要包庇凶手?”
“怎么,你那么希望凶手被绳之以法,他可是杀了侵害过你的人。”
“你的立场很奇怪,”梁池森到,“陈一润死,你那么卖力干什么?还是说,你和陈一润本来就有矛盾?”
江流之点头,“猜对咯,我就是和陈一润有矛盾,所以有人杀了陈一润,我当然要帮着这个做好事的人。”
“你和陈一润能有什么矛盾?”
“当然是生意上的矛盾,他是商人我是官,怎么可能和和平平的。”
江流之说的自然不是真话,应该说,不全是真话,但梁池森也懒得问到底。
这时,敲门声传来。江流之说了句进,一个瘦高的男孩探进脑袋来,“江先生,您找我?”
“是,”江流之招了招手,让他进来,“你把这位梁先生送到隔壁书社里去。”
梁池森一听,摆了下手,“不必了,我不吃你这套官派。”
可江流之却难得坚持了下去,“让他送送你罢,我这里大,怕你迷路。而且这哪是官派,把客人送到门口,这是美德。”
梁池森被他说得无语,不想和他多纠缠,还是跟着男孩出去了。
男孩高瘦瘦的,梁池森跟在他身后,都能看到他背上凸出的蝴蝶骨。他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疼,这些孩子,怎么就活得那么苦呢?
“孩子,你叫什么?”梁池森问到。
男孩似乎没想到梁池森会那么温和,他低着脑袋,小声回答到,“九两。”
“九两,几岁了?”
“十九。”
梁池森脚步一顿。十九岁,瘦得像个竹竿一样,看上去和十六岁的孩子差不多高,本该稚气未脱的眼睛里,全都是对于生活的麻木。
“你,跟着江流之做事?”
“嗯,”九两点了下头,“给江先生打杂。”
“他对你们好不好?”梁池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挺好的。”
听得出来,这是真话。梁池森感觉自己松了口气,看来江流之还是有点不多的良心。
“你是哪里人?”
“松江路家村的。”经过几轮对话,男孩的回答也逐渐放开了些。
“怎么会来上海?”
梁池森跟着他下楼,光顾说话,不小心踩空个台阶。九两连忙转身扶住他,“先生小心,这里灯暗。”
“诶,谢谢。”梁池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他却迅速收了回去。
九两之后就没有再回答梁池森这个问题,好像忘记了似的。梁池森也很有眼色地没有再问。
到了杂志社门口,梁池森和他了道谢,又目送他离开。他发现九两是个左撇子,刚刚扶自己的时候,他左手比右手快出,也更有力。
一只脚才踏进社里,李箱他们连忙围上来问他怎么回事,梁池森表示没事,和他们讲了警察盘问,之后去江流之地盘的事情。
“诶这江流之是挺不要脸啊。”李箱听完,带着几分怒气地评价到。
“梁老师,”黄诗好奇地问到,“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江先生啊,我倒是觉得,他挺帅的……”说着,小丫头的脸还红了。
杨恪白拐了她一下,黄诗立刻站直。
梁池森笑笑,“没事,小诗,告诉你也无妨。我、李老师和江先生是大学同学……”
“哇!……”
杨恪白又拐了她一下,“你别打岔。”
“无妨。我和江流之,本来是最好的朋友,但后来他不写文章,去当官了,我们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了。至于我讨厌他,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作为人的权利,变成了党国统治者的狗,去压迫别人。”
梁池森说的时候,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微笑,好像老师给学生解答疑惑时的模样。
“好有趣!”黄诗激动地说到,“双子星、同处一室到同室操戈的故事,有趣!”
李箱重重地咳了一声。他以前在东北怎么没发现,这黄诗有点人来疯。怪不得是大商人的千金,说话像是不过脑子似的。
黄诗这才自觉失言,红着脸低下了头。
可梁池森却拍了李箱一下,转头对黄诗说到,“小诗,你要是觉得有趣,就把它的梗概写成小说。不过,发表前我要第一个看。”
怎么梁池森也开始人来疯了。李箱想到。
黄诗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梁池森,“真的吗梁老师?”
“当然,能给你提供思路,我很庆幸。”
“我一定好好写!谢谢梁老师。”
梁池森只强调了一句,“但是别把我写进去,江流之也是。”
“明白明白,梁老师这就不用担心了,我知道分寸。”
梁池森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称呼,竟然开始叫梁老师了。他从未当过老师,梁池森自嘲地想,自己可能是好为人师吧。
他看着黄诗开心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九两消瘦的后背。同样是孩子,这就是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