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夜访
寒风在窗外呼啸,梁池森低头点起烟,火光闪烁了一瞬间,很快消失。桌面上已经放着七八只烟头了,但一旁的稿纸却依旧是空白的。
梁池森拿起笔,在手里转了两下,又啪地一声放下。
他看向桌子玻璃下压的那张纸条,上次见过李箱后,他留了个地址,让自己想好了,就去找他。
将玻璃抬起,梁池森的手已经碰到了纸条,却又收了回来。
还是没想好,他曾经因为办什么书社,被好好地伤了一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底,他还是无法轻易相信李箱不会骗他,无法轻易相信,他们这些人中没有想踩着杂志社往上爬的人。
人心无法预料。
又在想这些事情了,梁池森立刻警告自己停住,他放下刚抽完的烟头,走到炉子旁给填了下火,然后抓过一旁半瓶酒喝了起来。
辣酒入腹,加上刚刚的烟,好像真有了些迷糊的作用,他瘫倒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灰扑扑的天花板。
自从上次参加舞会回来,梁池森感觉自己的心异常浮躁,他知道是因为什么。但他对自己感到很失望,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却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轻易被人拨了心弦,没有一点长进。
门突然被敲了敲。梁池森弹起来,不用看时间,也知道现在属于深夜了,他可没什么朋友,会在深夜拜访。
抢劫?小偷?管他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梁池森都丝毫没紧张的感觉,他找了根木棍,一手还抄着那瓶白酒,走到门边醉醺醺地问了句是谁。
门外沉默了一会,梁池森突然难得地感到烦躁,“要是不说,我打开门可就不是笑脸了。要是想抢劫,建议你快走,我穷的一无所有,而且你打不过我,请回吧。”
回应他的却是轻轻的笑声,梁池森一愣,听出了声音的主人,他更烦躁了,“江流之,你有病吧,你怎么找到我家的,大晚上要干什么?”
“梁池森,”江流之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你家又不是什么秘密,记者都能查到你住博文女校,我又怎么可能查不到。至于干什么,自然是有事。”
“那就站在门外说。”听着他的笑声,梁池森真想一棍子把他打哑。
“学生们都睡了吧,虽然住在教职工宿舍,但是,你周围没其他老师吗?”
梁池森被他呛的无语,只能握紧棍子,缓缓拉开了门栓。
江流之一把推开门走进来,然后又迅速转身把门关上,活像个土匪。他看了看梁池森手上的棍子,还有另一手上的酒瓶,撇了撇嘴,转头开始环视屋内。
“你来上海五六年,我当这上海文宣部长也有一两年了,这是第一次来你家。”江流之在狭小的屋内晃悠着,一边说到。
“叙旧滚出去。”
“喝酒了?”江流之看着空酒瓶,问到。
“和你有关系吗?”
江流之笑得更欢,“难怪,一直温文尔雅的梁老师居然会开口骂人,我还以为我敲错门了呢。”
“你要没正事快滚出去。”
江流之笑笑,也不恼,从怀里抽出封信,“商务印书馆给你的。”
梁池森眉头瞥了起来,并不接信,而是质问到,“你扣我的信?”
“能别把我想的那么不堪吗?”
“你不就是这么不堪吗?”
江流之哑住,递出去的手僵在原地。梁池森夺过信,转身背对着他,“你可以走了。”
“信,是商务印书馆直接发给我的。”江流之的声音好像有些颤抖,梁池森拆信的手停住。
“他们因为拒绝了你的书稿,不想把你们的关系弄僵,才把信寄到我那里,请我递交。”
梁池森低着头,“请部长给我一个小作家递交信,我面子也算是大。”
“能别这样阴阳怪气吗?”
梁池森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睫毛像蝴蝶展翅似的,轻轻抖着。江流之脱口而出后便后悔了,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补救。
两人之间就像隔了一堵巨大的墙,一个人在这边做着国级官,有权力有权势,有鲜花有簇拥;另一个人在这边,有的只是一张张白色稿纸,每天还要担心书能不能发表,自己明天吃什么。
“池森……”江流之放下身段,唤到。
“闭嘴,”梁池森吞了口口水,“江流之,我早就和你不同路了。上大学时,老师只教别人如何写作,没教别人如何做官,如何利用文学为自己牟利,如何踩在别人身上往上走。”
江流之握紧了垂在裤腿边的手,站在原地不动。梁池森也不理他,就这样背对着他拆开信,大致扫一眼,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进去,还是故作镇定,放在一旁小桌上。
“但我能够理解你,”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梁池森视线被吸引住,“作家不赚钱,甚至书都卖不出去。现在这个世代,做官和做商最赚钱,反而那些坚持一个没什么前途的工作的人,才是最傻。”
江流之却不想看什么雪景,他只看向梁池森,一字一句到,“我过怕了穷日子。”
梁池森唇齿之间发出了一声笑,“谁不穷呢?物质穷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穷。”
“……”江流之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得了,赶紧走吧,这些话我不是没有和你说过,可有用吗?我后来想通了,你有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互不相欠。”说完,又转过了身去。
“梁老师……”
“别说了,走吧。”
“池森,”江流之看着他清瘦的背影,难得固执起来,“你有你坚持的信仰,我也有我的。”
“你的信仰?人只有坐到高位才不会被欺负和压迫吗?”
江流之愣住。
“有舍才有得,你舍弃了文学的纯粹,为政治和官场发声,但是得到了,你说的,高位。我能理解,但我们注定不会是同路人。”
“梁老师,你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梁池森挑挑眉,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已经不在意了。
江流之一秒没有多待,拉开门栓离开了。
梁池森还是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消失在楼道里,才松了口气。他拿起桌上那封信,发现自己只能无能地扫着文字,却看不懂在写什么。
信又被放下,梁池森扯过刚刚那半瓶酒,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旁边的火炉烧的正旺,不知不觉就喝完了剩下的酒。
第二天是鸟叫声将他唤醒的。
梁池森睁开眼睛,发现太阳已经出来了,雪化得声音还在耳边响着。头是昏昏沉沉的,他强撑着起身,打开房门,在院子里接了点凉水冲了下脸,才稍微清醒了些。
他很少喝那么多,尤其是得肺炎后。
又回去将昨晚的烟头收拾了,才坐到桌前,白纸还是一样的放着,只是一旁多出封信。
梁池森重新认真看完信,商务印书馆说:有些和政治形势不符合,希望他能改一下。
改是不可能改的,一本书写出来是一体的,能往哪里改。
他冷笑一声,知道现在打仗,沦陷区是管不了了,那就使劲加强非沦陷区的文化管制,什么都不让说了,什么都不让写了。
百姓的嘴能靠这种方法堵吗?
梁池森合起信,坐了一会,突然掀起玻璃盖,抽出里面的地址,上面写着“宝云路76号”。接着拿起那件线头一堆的旧大衣,出门找李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