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次相见
民国二十四年。
风从北方来,吹得萧瑟,听起来像大提琴低声的奏鸣曲。
上海今年冬天有种说不出来的凉,宝山路上人匆匆走过,裹着大衣棉袄,哪怕是拉黄包车的,都不再敞着膀子,马褂里还加了件棉服。
报童也不叫唤了,躲在墙角缩成一团,等着有个好人来买张报纸。
没有让他失望,很快等来了这么个好人,只见两只白皙的指头夹着几块铜钱,“麻烦一份报纸。”
报童连连点头,从怀中抽出张递给他。男人手很好看,但指间长着茧子,报童伶俐,一眼看出那手不是握枪的,更不是握锄头的,而是拿笔的。
男人接过报纸,见他包里还放着一沓杂志,便到,“顺便给份那杂志吧。”说着,将手中铜钱换成了张更大的洋票。
“诶,”报童应着,一边找钱,见他面善,便一边和他随口闲扯起来,“先生是写东西的?”
男人也不急,笑笑,轻嗯了一声。
见自己猜对,那小报童脸上藏不住表情,笑了起来,又追问到,“那先生知道池森吗?”
男人惊讶,挑起眉毛,“梁池森?”
“对对,就是梁池森。我特别喜欢他的小说,平实得很,就讲我们这些普通人故事,《海鸣》《雨滴石》我都看过!”
“是吗?”男人低头笑了笑,并不催促他找钱,反而闲聊了起来,“我看过几本。”
“那先生觉得如何?”就像找到知音一样,报童十分激动,寒风已经冻不住他了,他站起身来,和男人面对面,期待到,“您是作家,肯定和我们的评论不一样吧,您也喜欢吗?”
“我……”男人踌躇着,“有好有坏吧,他还没跳出知识分子的圈子,不知道自己的文章为什么而写。”
报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将找零和杂志一并递给男人,“我相信池森老师。您的东西,先生。”
“谢谢。”男人接过,对报童微微欠身后才转身离开,像个英国人,温和又绅士。
风似乎小了些,但天却更阴沉了,梁池森抬头看了看,似乎是要下雪了。
他裹紧衣服,加快步伐,毕竟没有人会希望自己,携着满身风雪走进酒会。
是的,这位得体又绅士的男人,就是上海著名小说家,传说买了一百万本书的梁池森,今天受邀参加上海文协酒会。他没有私家车,也不雇黄包车,一路上除了买了一份报纸和杂志外,没有再多花过一分钱。报纸和杂志,都是今早已经看过的。
只是见那十几岁的孩子在寒风中瑟得抖,实在不忍,便拨了几块,以一种和平的方式给了他。
不过也算歪打正着,待会去酒会,他们社交他们的,自己还有点事做。
黄浦江边伫立着一栋欧式建筑,现在天色已经不早,华灯初上,亮了整个黄埔江面,梁池森刚从巷子中出来,明亮的灯光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等缓过来,才发现罗兰朵酒店旁边密密麻麻停着不少私家车。
两层楼高的大厅里,全被炽灯打得一片亮堂,火红的地毯,丝绸的窗帘,西式的自助,拿着高脚杯的男人,穿着西式晚礼服或中式旗袍的女人,戴着厚重眼镜的作家,甚至还有穿军服的军人,所有一切,无不显示着其中的纸醉金迷。
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句,“池森来了。”便如石子砸入水中,立刻在整个会场里激起涟漪,人们纷纷朝门口看去。
上海文协副主席陆向晴朝旁人做了个失陪的动作,径直向他走去,“梁先生,欢迎欢迎!”
梁池森并未因突然的关注而无所适从,他神色如常,对众人一一点头示意后,恰到时间地握住陆向晴伸出的手,“多谢邀请。”
陆向晴大笑,“先生愿意赏脸,是我陆某幸运。”
“陆先生客气,祝贺您新官上任。”梁池森笑了笑,也客套起来。
陆向晴恭恭敬敬的将他引进会场,并顺手拿过两杯香槟。
“干!”杯身清脆一响,梁池森抬手将酒一饮而尽。
陆向晴更高兴了,这是他第一次见梁池森,看起来这位大作家也不似坊间流传一样难说话、脾气怪嘛。他反倒觉得,这梁池森看着温温柔柔却和谁都不熟,实则对人情冷暖未尝不知。
两人又寒暄拉扯了几句,没什么共同话题,话该说的已经说完,陆向晴还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该说的话不知怎么启齿。
梁池森看出他的窘迫,主动到,“陆先生招待我,不知道该如何回敬。”
“那个……”陆向晴瞟了一眼梁池森身后,抿了抿嘴,“我有一红颜好友,仰慕先生已久,想见见您。”
他招招手,云雨去小跑了过来,她穿着白绸裙,上面绣着几朵淡花,一看就价格不菲。
云雨去耳朵虽然已经红透,但依旧落落大方的笑着,“梁先生好,我是云雨去。”
她生得很漂亮,五官大方又明艳。梁池森想起自己看过她演的电影,没想到屏幕里的人居然在这儿见到了真人。
梁池森不敢冒犯,只浅握了握她的手指,“幸会。”
“梁先生,待会酒会开始,能和您跳只舞吗?”云雨去的脸羞红起来,她从小生活在国外,只见过男士邀请女士跳舞,却很少见过女士主动邀请的。她自觉有些厚脸皮,但为了一直仰慕的人,又有何不可。
拒绝一位女士的邀舞,同样非现代绅士所为。可问题是,梁池森不会跳。
这自然有些尴尬,但他也只能实话实话,“抱歉陆小姐,在下……不会跳舞。”
“不会跳?”周围立刻有人小声探讨,“梁先生不是以前在日本留学吗?”
梁池森并不想多解释,只温和地说了句“抱歉。”
云雨去到底也是大家闺秀,被拒绝了也不发作,可是周围这些人精的耳朵尖着,记者也偷偷的在拍照,她有点骑虎难下。
梁池森的脸也微微红了起来,心下觉得对不起她。电影明星主动邀请青年作家跳舞被拒,传出去她的名声可不好听。
权衡利弊后,他还是决定答应邀请。
毕竟被拒绝出丑的是云雨去,而不会跳出丑的是自己。
梁池森才要点头,便被透传整个会场的一声喊愣了。
“能邀请您,与我共舞一支吗?”
众人往门口看去,只见明亮的白炽灯下,一个男人跨了进来。他一身的贵气挡不住,脱去身外那件天鹅绒大衣,立刻有人接了过去。
来人眉眼像个西方人,高鼻梁高眉骨,目光炯炯如炬,让人感觉坚实而稳定,眼尾虽然有了浅浅纹洛,但与其说是岁月的痕迹,倒不如说是他荣耀的象征。
上海文学界无人不认识他,是年纪轻轻,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经坐上中国文学协会副会长、上海文宣部部长的江流之。
只见他走到云雨去面前,伸出手,“云小姐,在下有幸邀请您跳一只舞吗?”
云雨去下意识看向陆向晴,可这时陆向晴能说什么,自己是下级,难道还能阻止自己顶头上司吗?想了想,又悄悄瞥头去看梁池森,有些求助的意味。
梁池森意外地没什么表情,而且淡然看着灯光下江流之那只手。
江流之目光这才第一次落到他身上,他转过身,嘴角带着一抹官方的笑,“梁先生,好久不见,您不介意吧?”他比了下眼前的云雨去。
“这话应该询问女士,而不是我。”梁池森也弯了弯眼睛,没什么笑意。
感受到两边气氛的奇怪,云雨去赶忙打圆场到,“我的荣幸,无论邀请到您二位谁,我今天都不算白来了。”
江流之看着梁池森褐色的眼睛,流露出一股笑意。然后转身,毕恭毕敬地握住了云雨去的手,陆向晴连忙向后退开给两人留空,其他人也围成了个大圈,将他们包围其中。
梁池森跟着音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陆向晴不知道何时摸到他边上,悄声到,“梁老师,您和江先生以前认识吗?”
他问这句话,梁池森就猜到了意图。自己在上海待了五年,算是资深作家了,而江流之作为上海文宣部长,自己怎么可能和他完全不认识。
陆向晴不是想不通这个道理,他新官上任,其实是想听听自己对他的评价。
“江先生为人如他的名字,豪放友善,有着绅士风度,但是,”梁池森看着舞池里的人,话锋突然一转,“他面具挺多,也都挺漂亮的。”
听到最后一句,陆向晴眼睛一跳,他想不到梁池森会这样评价江流之,更想不到他居然敢这样直接说出来。
一阵沉默过后,陆向晴决定装作自己听不懂,打了个哈哈过去了。梁池森也不戳穿他,笑着移开视线,却碰上了舞池里搂着美女跳舞的江流之的眼神。
江流之规整地笑着,看着云雨去的眼里前一秒还盛满了深情,下一秒却全部消散,狼一般的眼睛看向边上站着的梁池森。
梁池森睫毛轻轻抖了下,移开视线。
一曲跳完,会场里响起剧烈地掌声,陆向晴调整好心情,站在台阶上,手上酒杯晃动,宣布酒会开始。
音乐骤起,人们欢呼着,男士搂在女士腰间步入舞池,其他人或是奔向成堆的食物,或是三两聚在一起谈生意。
梁池森拒绝了两位追过来的商人,他知道又是来劝他加入报社杂志社什么的,但自己实在无意,只想做个自由作家,哪家愿意收他的投稿他就投给谁,不受任何人控制。
他翻出大衣里夹着的报纸,找了个大厅最边上的椅子坐下。
最头版上赫然写着:又一外交胜利,中日签订《大滩口约》。
大略瞟了一眼那条约,虽看着是日本退回军队,其实他们已经从东北下到华北了。今天是察哈尔,明天是沽源,后天是北平,一直这样下去,南京上海又能有几天好日子。
“外交胜利,”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看来仗是不会打下去了。”
梁池森盯着报纸的眼神一瞬间失去了焦点,江流之刚坐到身边,他就合上报纸站了起来,才要走,手臂却被一把拉住。
“去哪?坐坐。”
梁池森扭动手臂从他掌心抽出来,轻轻扫了一眼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了人群之中。
江流之没有再喊住他,而是摩擦着下巴,眼睛还没从梁池森消失的地方移开,却又好像没有焦距,在回忆什么似的。
梁池森低着头快步走出大厅,到了走廊才松了一口气。他缓缓靠在墙边,手臂上到温热似乎还没有散开,报纸不知什么时候被揉得皱巴。
心跳的很快,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白炽灯,希望刺眼的灯光能让自己清醒点。
但白炽灯很热,就像夏天的太阳一样。梁池森抬手去拨那灯光,光就在他眼前一阵一阵的闪着,他感到眼睛不舒服,又不想动,就干脆把眼睛闭上了。
周遭一切却好像更清晰了,他听到墙壁后面的喧闹声,想起他刚刚拉住自己时的眼神,就和大学时一样。可除了大学这份感情,他早就变得什么都不像了。
“是梁先生吗?”
梁池森回过神来,朝着声音看过去。眼睛还没从灯光里适应过来,青一块黑一块的,但哪怕是这样,他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眼前的男人。
“李箱?”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梁池森的嘴角就扬起来了。李箱显然比他更激动,飞奔过来将他一把抱住,梁池森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李箱直起身子,兴奋到,“森,我没想到居然真能在这儿见到你!”
梁池森很敏锐地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真能?你在找我?”说完他才想起来问,“你怎么来上海了?”
李箱苦笑着,“别提了,那长春现在还能待吗?自那宣统去了东北,我们啊,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我听说又要打仗了,这不,带着两个朋友跑来南方避难了。”
“两个朋友?”梁池森朝他身后看了看。
李箱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也是两个写东西的,我们打算开个杂志社什么的。”
梁池森肯定地点了点头,“可以啊,他们写什么的,诗歌?小说?”
“男性那位写评论,女性那位和你一样,写小说。当然,和你比起来还差很多。”
“少拿我打趣。”
“池森,来找你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事,”李箱难得正经的喊了“池森”的称呼,“我想邀请你加入我们。”
梁池森也不算惊讶,从他说开杂志社开始,就预料到了他后面的话,“我考虑一下吧。”
他不想因为冲动答应而后悔,也不想因为曾经经历而拒绝,毕竟,这是个新的、自己同学的邀请。
李箱很惊讶,就他曾经的经历来看,李箱本以为他会直接拒绝,没想到却给了“考虑”的答案。
“怎么不见你刚刚说的二位?”梁池森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便换了话题问到。
“他们那俩,还没到能被陆副会长邀请来的级别呢。当然,我也没到。”
“别开玩笑了,你要是都没资格,我就更不用说了。”
李箱摇了摇头,“森,你到底也是在上海待了五六年,我这刚来,就算在长春有多大名气,那是封锁区,谁知道我啊。知道我怎么进来的吗?”
梁池森下意识的要回不知道,但他很快想到一个人,“江流之?”
李箱也不回避什么,“是啊,请我这大学同学帮了个忙,这么说,你见到他了?”
“嗯哼。”
听到这种语气,李箱就知道肯定又不是什么愉快的见面,“那么多年,森,也是时候该放下那件事了,别对他有偏见啥的,你们以前不是最……”
“箱。”梁池森低着脑袋,好像要把自己鞋面看出个洞来,“不是偏见,他和我们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他已经被腐蚀了。”
“好好,”李箱机智地知道,这时候和他讨论这个问题不是好时机,“不说他了。”他一把搂住梁池森肩膀,“说说这些年吧,虽然一直都在传信,但信中总有说不到的嘛。”
梁池森也轻轻笑了起来,“咱们找个地方?”
“好,外面里面?”
梁池森已经返回到大厅门口,接过外套,“当然外面,记得你上学时候那家凉粉店吗?”
李箱跟着他的步子出了门,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雪来了,“不会还开着吧,都十年了。”
“你少咒人家。”梁池森笑着打趣到。李箱抬头看了看满天的雪花,“下雪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能淋一下,很近的。”梁池森竖起风衣的衣领,李箱也学着他,将西装衣领竖起。
梁池森噗嗤一声笑出来,“穿洋服就别竖了,什么造型。”他说着,伸手去帮他把衣领放下,“你没带外套吗?”
“哪想到都二月了,还那么冷。”李箱眼里盛满了光,抬眼去看他,两人目光相对,梁池森轻轻笑了一下。
“要伞吗?”
一个声音打破了朋友间的所有美好氛围,江流之走了过来,客客气气地对李箱点头示意,然后将伞递给他,李箱不敢接,看向了梁池森。
梁池森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江流之,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听说你们要走了,给你们……”
“你怎么知道的?你派人跟着我?”
江流之一愣,很快恢复正常,“这是我的地盘,知道点动向也不奇怪。”
梁池森真的很讨厌他这副势利的嘴脸,“我的地盘”,这是一个作家应该说出的话吗?噢对了,他现在早就是官了,不是作家。
连和他争论的兴趣都没有,梁池森拉住李箱,“走吧。”
李箱只好跌跌撞撞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连忙跟着梁池森离开。
雪下的更大了,江流之手里握着两把伞,就这样站在门口台阶上,看着远方那两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