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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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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穿过,凤尾竹林沙沙作响。

    声音过耳,栖真僵住了。

    片刻后勉强下车,回身,看向身后官道。

    官道上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风尘仆仆。

    不知何时起,只要这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栖真就会心头一松,如有依靠。唯有此刻见到他是另番感觉,简直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我刚才说什么了?

    栖真反反复复,脑子里只有这干巴巴的一句。

    “他姓什么?”风宿恒见沈兰珍像完全没料到他会出现在此,光站着发愣,于是又问一遍。

    他明明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却把栖真说孬了,说腿软了,说得脑中全是浆糊。

    风宿恒一步步走近。

    他走得不快,仿佛必须用这一丈距离自我克制,又仿佛不想走快,否则会离让他痛极的真相又近一分。

    昨日半夜,终于在南山下的客栈找到司军府老管家,才知沈兰珍想去山顶神庙住几日,多陪陪母亲,留老管家在山下接应。风宿恒当时还觉庆幸,可等他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去敲神庙大门,心都凉了半截。

    昨日根本无人投宿。

    风宿恒从神庙出来,站在崖边,怨怒昭彰。

    她真地走了?

    身为九部相,有家有业有身份,她招呼都不打就这样溜了?

    昨日雨夜送伞,今日不告而别,没想让她当什么大容太子妃,可如此一走了之,不啻扇他的脸。

    风宿恒望天之广阔,一时不知庆幸还是可悲,倒是心间燃燃怒火,将一口闷气阻塞在胸,难受至极。

    大容在他眼中不过弹丸之地,但要最快速度把人找出也需掘地三尺。万六十不是猎犬,能一路找到老管事已属不易,现下只怕再无用武之地。

    过往片段在脑中急速过,风宿恒一顿,看向西面。

    那是出结界的方向。

    他决定赌一把。

    而此刻,在走向沈兰珍的几步光景里,他真地有些后悔。

    他想我为何要来,我为何要赶着趟地找不痛快,她真地离开,岂非什么麻烦都不存在?

    念头薄薄飞过,风宿恒终于站到栖真面前,定定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小包子爬下车,见来人还挺高兴,扬声道:“太子哥哥。”

    这四个字仿佛有毒,风宿恒瞬间变色,吼道:“不要叫我哥哥!”

    成年男子盛怒的音量振聋发聩,小包子被吼懵,栖真立刻把他护到身后,对风宿恒道:“不要吓小孩子。”

    他给她时间回神,给她时间去想如何作答,结果她只关心他是不是在吓唬小孩?

    风宿恒不再绕弯,双眼冒火盯着栖真:“他是你亲生的?他父亲是谁?你们要跑到哪里去?三个问题,在这里给我说清楚!”

    栖真没见过风宿恒这般愤怒模样,虽想过真相败露对方会怎生反应,可当他真地祭出怒火,栖真只觉心惊胆战。

    不想承认自己没出息,但感受到男人愤恨的视线在她身上烧出窟窿,栖真垂头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们……”

    他们母子俩如何莫名其妙穿越,她为救小包子如何绞尽脑汁设计,如今又为何离开,她觉得他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她会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但这话到了风宿恒耳里,十足又是推辞。

    有什么说不清?

    是或不是,不过点头摇头,立刻便能道明。可恨此刻她脑里转的,又是如何骗他?

    风宿恒挑眉,脸上现出戾气。他双指指地,长剑一现,一手拎起孩子,一手拽过栖真,直接御剑上天。

    剑身不过尺宽,风宿恒站得稳如泰山,栖真却是首次,被一下强力拉上去,骤然升到空中,不禁吓得花容失色。

    小包子适才被风宿恒吼懵,此刻直上云霄也是吓破胆,刚要张嘴大哭,就被风宿恒施法弄晕过去。

    栖真又急又怕,带出哭腔:“你做什么啊?”

    风宿恒横眉立目,眼神阴鸷:“就是不说实话?好!”

    他右手拎起小包子衣领,像拎只没分量的猫崽,直接伸出剑外,眼却锁住栖真。

    脚下官道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这高度别说掉下去个人,砸下一块陨石渣都不剩。栖真瞧着小包子被拎在空中晃悠,心都在发颤。

    “殿下,别这样!”她想伸手把人捞回来,却被风宿恒死死擒住胳膊。风宿恒手下力量太过霸道,她完全挣不脱。

    栖真凛然,她认识的风宿恒,是会盛怒下把孩子从高空扔下去的人吗?

    不,她不信。

    栖真火冒三丈,一字一顿道:“你,敢,扔。”

    这女人不受威胁,竟然还反过来要挟他,真是强硬又无理。

    风宿恒被彻底激怒,给她一个“很好”的痞笑,右手一松。

    视野里便没了孩子。

    “不!”

    栖真惊恐万状,心里的弦啪得断了。

    还握着那根沾满泥的铁棍,她一棍砸在风宿恒拽住她的手上,只听骨头咔哒,钳制她的力量就松了。

    栖真毫不犹豫,跟着往下跳。

    那刻她眼里没有自己,拉不住你,黄泉路上至少妈妈陪你。

    她在空中一路坠落,云朵飘然迷人眼,让人看不清下面。明明没到黄泉,怎么连小包子掉哪儿去了都找不见?

    她下落速度极快,身后却有一道力量比她更快,瞬间飞至下方接住,把她打横抱进怀里。

    栖真喘息抬头,望进一双悲恸的眼。

    她伤心欲绝,一掌扇去,嘶喊道:“混蛋!”

    这巴掌打得狠,但以风宿恒功力要躲开还不是轻而易举,他却一动没动,硬生生受了。

    好个大容三皇子。

    好个皇后托梦。

    好个舍己为人的“忠仆”。

    风宿恒脸上一片火辣,心中冰冷已极,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声响彻天际。片刻后他深吸口气,眼尾通红,声音透着冰渣:“他在那里。”

    栖真抬头看他示意方向,发现小包子就漂浮在离他们几丈远的高空。

    风宿恒将栖真放回剑上,飞过去将小包子抱起,稳稳下降,回到地面。

    不过瞬息,怒也好气也罢,这男人已然神奇地收敛所有情绪,让人再窥不清他。

    他把孩子塞进车厢,示意栖真上车,自己坐到车辕上,沉声道:“先回宫。”

    马车在官道上禹禹独行,只是这一次掉转了方向。

    车驶出去好久栖真还是气懵的,手哆嗦到停不下来。

    风宿恒来这一出什么意思,诈她?

    她已下定决心告知真相,他凭什么把小包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去?

    就算没真扔,但让她觉得扔了,然后看着她撕心裂肺往下跳。他就想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证明小包子是她亲生?

    就算用这种方式证明了,他现在又一幅“我不问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就给你个背影”的态度是希望她怎样?

    每个人都有底线。无论在哪个世界,小包子就是她的底线。任何想伤害他的人,她都不会原谅。

    栖真挥下车前的隔帘,恨死了,再不想看前面赶车的人一眼。

    回到金光万丈城天色已霞,山遥在宫门口焦急踱步,见风宿恒一拉缰绳将车停稳,立刻迎上道:“殿下回来了,出事了!”

    他待上来细说,却徒然失色:“您的脸怎么了?”

    只见风宿恒左颊上一个淡淡的巴掌印。山遥不敢置信,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太子都敢扇?

    风宿恒撩起眼皮瞅他,一幅有话快说没事快滚的冷样。山遥只好硬着头皮耳语,最后道:“陛下口谕,此事蹊跷,再派下面人查探,一来一回耽搁时间,请殿下走一趟,有消息也能即刻传回。”

    风宿恒道:“回一下上面,我这就去。”又高声对山遥吩咐:“陪沈部像回萤蕊宫,派人守在门外,每个门都别放过,我回来前不许她出宫一步!”

    山遥惊:“殿下,沈部像怎么了?”

    此时马车里传出一声“哼”。

    声音不响,听起来非为挑衅,更像憋不住,气出来的。

    但这动静怎逃得过风宿恒耳朵,他走到车边,隔着车身冷道:“哼什么?”

    车里一时静默,稍时传出低低一句,如嗖嗖冷箭:“我要走,派再多人看着都没用。”

    山遥竖耳,认出沈兰珍声音,倒吸一口凉气。

    要死了,她居然敢这么和太子说话?又看向风宿恒的脸,山遥瞬间醍醐灌顶,心里一声哇塞。

    当真敬酒不吃吃罚酒,风宿恒道:“你以为还能跑掉?”

    车里硬邦邦扔出两字:“试试?”

    风宿恒撩帘,把昏睡的小包子抱给山遥:“带回太子殿,等我回来。”回身拉住急着跟下车的栖真:“本王亲自看着你,试啊!”

    没等栖真抗议,地上长剑即出,风宿恒抓她登剑而去。

    徒留抱着孩子的山遥,在宫门口目瞪口呆。

    ……………

    再次招呼都不打,顷刻拉到百米高空,对栖真这样对御剑完全没概念的人来说真是堪比酷刑。

    瞄一眼脚下,再佯装镇定都眼冒金星:“拉我做什么,要到哪里去?放我下去!”

    高空风声猎猎把声音吹散,栖真生怕人听不见,张口大喊。怎奈风宿恒目视前方,似在寻路,一眼都吝啬给她。

    栖真气他漠视,用力挣扎,可她越挣风宿恒拽得越紧。

    什么铁箍般的力量?

    栖真瞪一眼他拽着她的手。

    可这一眼,栖真愣住了。

    风宿恒的手背又红又肿,肉眼可见只怕掌骨都断了根,着实伤得不轻。

    怎么会这样?

    栖真这才想起,之前情急好像是狠狠给了他一棍,没想到竟然伤他至此。

    这人不是会那种很厉害的疗愈术吗?一路回来有的是时间,他为何不给自己治治?

    栖真急道:“你的手,先治一下啊。”

    可她怎么喊,风宿恒就是不理。

    栖真想跺脚,怎奈百米高空她也不敢过分。为小包子往下跳是本能,没事别作死也是本能。只好闭眼,权当脚下飞掠的河山不存在。

    彻骨寒意和高速飞行袭来的风将人从里到外冻透。

    栖真狠狠地想,你疼你的,我冻我的,我特么再跟你说一句话,我就是猪。

    可她扛了半晌,觉得实在太冻人了。

    到底要飞多久啊?栖真吸溜下鼻子,尽量摒除杂念,想办法探索体内火苗。

    极限环境下确易催生潜力,这次她又如冰海孤舟一样,在快冻死前抓住那丛火苗,慢慢在体内走个周天。

    这便想起她和风宿恒去神明大宫时一路互相扶持,更衬得现下互生怨怼的境遇,着实让人心寒。

    栖真心里不服气,人啊,果然要靠自己。有实力,哪个世界都动不了你;没实力,阿猫阿狗都欺负你。

    可无论她怎么怨怼,再睁眼时楞楞盯着风宿恒的伤手,终究眼眶一红。

    这时风中传来风宿恒的声音,字字清晰。

    “你我相识时间不长,但也同生共死。或许在你眼中我并不如何重要,可我也不想始终被人诓骗。若你不知从何说起,我问,你答。还望你这次不要骗我。”

    冷战多时,终得开口。可风宿恒虽然说话,并不将脸转回,也不知他真要一门心思看清前路,还是不看她才能顺利道出。

    栖真只得道:“好。”

    风宿恒问了第一个问题:“凡心是你亲子?”

    栖真不再否认:“是我儿子。”

    风宿恒点了点头,似乎对答案并不意外。再问一遍,不过想听她亲口承认。

    “你跳城墙、跪太子殿、做吃食,皆因存了利用我的心,为的是让我从皇崖塔把他救出,是也不是?”

    利用……

    好刺耳的字眼。

    可他哪里说错?

    栖真看着风宿恒挺直的背影,承认道:“我上不去皇崖塔,不得不找皇族帮忙救人。”

    不用问,什么皇后托梦之类的话,自然也是她胡扯。风宿恒沉声问:“凡心生父是谁?”

    栖真:“不在了。”

    风宿恒:“已故?”

    栖真:“嗯。”

    风宿恒:“是什么人?”

    “无名之辈。”栖真为难道:“别的兰珍不隐瞒,这个殿下还是不要问了。”

    风宿恒听她回答得保留,怕里面有不为外人道的隐情。

    炼魂鼎判他为凡心生父,照说他并非没立场追根问底。可风宿恒清楚,沈兰珍也好,凡心也罢,他之于他们的的确确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而他作为男子,对女子私事刨根问底,未免于礼不合。秉持这般念头,“生父是谁”这个问题他虽发了疯地想知道,却也发了疯地阻止自己深挖,转而问道:“为何一定要离宫?”

    “大厦将倾,安有完卵!”栖真直言:“那人曾说炼魂鼎镇守海上,可保大容结界常年不破。如今殿下取回,只怕结界快保不住了吧?”

    风宿恒道:“结界消失,作为进过神明大宫的人会被问责,你在担心这个?”

    栖真承认:“兰珍人微言轻,百口莫辩。”

    风宿恒冷笑:“不走,旁人未必想你头上,一逃才叫此地无银。况且真出事,但凡相疑,第一个被问责的也该是我。”

    栖真心道,是啊,作为唯二去过神明大宫的人,届时我说实话还是装傻?说实话是出卖你;装傻,你是太子,别人动不得你,我却不好说。

    她憋着口气:“殿下,以后但凡行秘事,先把不相干的人敲晕。秘密之所以为秘密,并不适合让每个人知道,也并非每个人都愿意莫名其妙成为共犯。”

    风宿恒戳破道:“没经此事,你就不走了?你原就打算直接出大容的。”

    栖真惊讶。

    风宿恒像背后长了眼睛,知她不明所以,解答道:“你曾问星流,外面怎生模样。”

    栖真简直错愕:“凭这一句,殿下就如此断定?”

    风宿恒淡淡道:“你说你非安于宫室的性子,更受不了忠诚契的约束。若有得选,你更想出去。你还说等回皇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早晚和我没交集。以前当你只是一说,现在想来你真就这般打算,救出凡心就走,是吗?”

    栖真确实不想再骗,自是承认。

    风宿恒冷哼一声:“你清楚,身为九部像却一门心思要出结界,等同叛国。”

    虽然这话太子讲来有点操蛋,毕竟一门心思出大容的他排第二没人排第一,可他身份摆在那里,真要治她罪,她根本毫无抗辩余地。

    “所以殿下要拿我回去问审?”

    “谁要审你。”风宿恒不屑道:“我只要原因,一个让你舍弃身份、舍弃家业、舍弃大容的原因。”

    栖真再次被他的洞察惊到,心中五味陈杂,终是道:“我有心愿未了才出此下策,但凡有选择我一点不想骗您,但那个原因我不能说。”

    心难受地搅紧,她捂着心口缓了缓,再次诚恳道:“殿下,我是骗了您,我说不出什么让您宽恕的话。可是,真地很对不起。”

    风宿恒声音冰凉:“重来一次,你还骗吗?”

    栖真吞咽。

    骗他,设计他,她是愧疚,可那又怎样,命运给她选择了吗?

    在她心中小包子从来就不是选择,那是她的命!

    风宿恒明白了。

    他给她机会表态,可她却以沉默作答,所以这一切并非是她一时兴起。

    这女人在相遇的第一天便给他下套,即便之后得他诸多相扶,即便被戳穿真相后诚恳道歉,可若时间能够倒回,一切得以重来,她仍会如此,无论什么都不足以动摇她的决定。

    好啊,不就是互相利用吗?

    风宿恒无声痛笑,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波澜不兴,大有无谓之态:“不用道歉,原就萍水相逢。你是猜不透的谜,可说到底,和我确无干系。”

    大动干戈又轻轻落下,此话当真风吹黄沙不留痕,毫无执念了。

    天色已暗,天际泛着静谧而诡异的红,云中印出残月的糊影,黯淡的光线漏出来,九天之上寂冷如霜。

    栖真心下念着这句“确无干系”,望向红云深处。昨日淫雨已逝,今天雾霭渐远,月缺残照,也在云后叹息。

    听背后再无声音,风宿恒落寞地想,就这样吧,他在她心中,不过就是“这么点破事”。

    目视天际那抹残月,他自嘲一笑,第一次觉得高空稀薄的空气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御剑已愈一个时辰,前方可闻东海浪涛,而脚下百丈,已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锦驰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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